元丰七年的冬天,黄州落了场罕见的大雪。
苏轼在东坡的雪堂里已经待了整整三日。火盆里的炭烧得正旺,映得四壁的诗稿都泛着暖光,其中一幅《寒食帖》的摹本被他贴在最显眼的位置,墨迹浓淡间,还能看出临写时的犹豫——尤其是\"死灰吹不起\"的\"吹\"字,笔锋总比原稿轻了些,像怕触到什么疼处。
\"先生,汝州的诏令又催了。\"老仆庞安常撩开棉帘进来,手里捧着件浆洗干净的锦袍,\"太守说,再不启程,怕赶不上开春的朝会。\"
苏轼抬头时,额前的白发沾了点炭灰,倒像是雪落在了头上。他指着案上的木盒,声音带着炭火气的沙哑:\"就剩这个没收拾了。\"
木盒是去年陈慥送的,紫檀木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里面装着《寒食帖》的原稿,叠得整整齐齐,垫着两层防潮的宣纸。这两年在黄州,苏轼写了不少诗文,大多随手赠人,唯独这卷字,总锁在箱底,连临摹时都格外小心。
\"真不带?\"庞安常看着木盒,\"上次王驸马派人来求,您都没给,现在留给陈季常......\"
\"他懂。\"苏轼打断他,拿起摹本对着光看。雪堂的窗纸被风吹得簌簌响,把摹本上的字迹映得忽明忽暗,倒比原稿多了几分飘摇的意趣。\"这字不是用来换人情的,是用来记日子的。\"
他想起元丰五年那个寒食节,自己蹲在漏雨的临皋亭里,用最便宜的麻纸写\"空庖煮寒菜\"时的窘迫。那时案头只有一碗冷粥,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比笔锋还重,可落笔时的痛快,是在翰林院写那些应制文章时从未有过的。
\"安常,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什么才算'得意'?\"苏轼突然发问,手指在摹本的\"破灶\"二字上轻轻点着。
庞安常愣了愣。他跟着苏轼从汴京到黄州,见惯了这位大文豪的起起落落:前半生鲜衣怒马,中年后却在贬所里种麦、煮菜、写些\"竹杖芒鞋\"的诗句。可他总觉得,先生现在的笑声,比在朝堂上时响亮得多。
\"能吃上热粥,就算得意吧。\"庞安常挠挠头,想起昨天用新收的麦子煮的粥,先生连喝了三碗。
苏轼笑了,笑声震落了窗棂上的积雪。\"你这老东西,倒比我通透。\"他把摹本仔细叠好,放进书箱,\"把木盒包好,等陈季常来了,亲手交给他。\"
陈慥来的时候,雪下得正紧。他披着件蓑衣,手里拎着个食盒,进门时抖落的雪沫子在炭盆边化成了水,洇出一小片深色。
\"先生,内子炖了羊肉汤。\"陈慥把食盒往案上一放,揭开时冒出的热气里,混着当归的药香,\"知道您畏寒,特意加了些温补的药材。\"
苏轼看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想起第一次见陈慥的情景。那时这位陈家公子还是个挥金如土的浪荡子,骑着高头大马游街,见了谁都斜着眼。可自从看了他写的《定风波》,竟像换了个人,日日来雪堂讨教,有时还带着夫人王氏亲手做的点心。
\"季常,你可知我要托你保管的是什么?\"苏轼把木盒推到他面前。
陈慥的眼神亮了。他早就听说先生藏着幅\"字字带泪\"的奇字,只是先生从不肯示人。此刻指尖触到木盒的温度,竟有些发颤,像捧着块烧红的烙铁。
\"是《寒食帖》?\"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苏轼点点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宣纸揭开的瞬间,陈慥倒吸了口凉气——那纸上的墨迹像是活的,\"寒\"字的宝盖头真如先生说的那般,像滴坠落的泪;\"破\"字的走之底拖得极长,尾端还带着点洇开的墨,像声没说完的叹息。
\"先生,此帖当传世。\"陈慥的手指悬在纸上,不敢碰,\"留着我这俗人手里,怕是糟蹋了。\"
\"传世?\"苏轼端起羊肉汤,吹了吹浮沫,\"当年我写它时,只想记下那天的冷粥和湿苇,哪想过什么传世?\"他看着陈慥,眼神忽然变得郑重,\"我留它,是想让自己别忘了黄州的日子。现在交给你,是知道你懂——字里的苦,比字外的名重要。\"
陈慥的脸有些发烫。他想起自己年轻时荒唐,把家业败了大半,是王氏变卖嫁妆才撑起门户。有次他对着账本唉声叹气,王氏却指着墙上先生送的《定风波》说:\"你看'一蓑烟雨任平生',哪有过不去的坎?\"
\"先生放心。\"陈慥把木盒紧紧抱在怀里,蓑衣上的雪水打湿了盒面,倒像给紫檀木添了层釉色,\"我会让它好好的,等您回来。\"
苏轼笑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知道,这一去,怕是难再回黄州。宦海沉浮,身不由己,可有些东西,总要有人替他守着。
陈慥抱着木盒回家时,雪已经没了脚踝。路过临皋亭,他特意绕了段路,想看看先生住过的地方。断墙残垣上,还留着先生题的\"也无风雨也无晴\",被雪盖住了大半,却依然透着股倔强的劲儿。
王氏正在灯下绣一幅\"寒梅图\",见他抱着个木盒进来,身上还带着雪气,不由得嗔怪:\"这么大的雪,不知道早点回来?\"
陈慥没说话,只是把木盒放在桌上,一层层揭开宣纸。王氏凑过来,本想抱怨几句,可看到纸上的字,突然就住了口。
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前朝进士,家里藏着不少名家真迹。可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字——不追求横平竖直,不讲究疏密匀称,却像个人站在面前,哭了又笑,笑了又叹,把满心的委屈和不甘都摊开了给人看。
\"这是......\"王氏的指尖轻轻落在\"死灰吹不起\"上,墨迹的温度透过纸背传过来,烫得她心头发紧。
\"先生在黄州写的。\"陈慥把苏轼的话学了一遍,看着妻子突然红了的眼眶,有些不解,\"你怎么了?\"
王氏没回答,只是蹲在地上,肩膀微微发抖。她想起自己嫁过来这些年,总嫌陈慥不上进,不像别家夫君那样求官求名。可她忘了,当年父亲反对这门亲事,是陈慥跪在雪地里三天三夜,说\"此生定不负王氏\";忘了去年家里遭了贼,是陈慥抱着她的妆奁盒,在雪地里追了三里地,摔得满身是伤.....
\"这字里的人,比你懂担当。\"王氏擦了擦眼泪,把木盒放进樟木箱,垫上防潮的油纸,却没盖盖子,\"以后烦闷了,就多看看。\"
陈慥看着妻子的背影,突然明白先生为什么把字交给自己。这哪里是幅字?是先生用三年贬谪的日子,教会他什么是\"守\"——守着心,守着家,守着那些看起来没用,却能让人挺直腰杆的东西。
后来的日子,陈慥果然常把《寒食帖》取出来看。生意不顺时,看\"空庖煮寒菜\",想起先生连冷粥都能喝得香甜,自己这点挫折算什么?和王氏拌嘴时,看\"也拟哭途穷\",想起先生在逆境里还能笑对风雨,夫妻间哪有解不开的结?
有次他教儿子认字,指着\"寒\"字说:\"这字看着冷,其实里面藏着火呢。\"儿子似懂非懂,却记住了父亲说的\"字要带着气写\"。
苏轼后来又被贬到惠州、儋州,再也没回过黄州。陈慥守着那幅《寒食帖》,从青丝守到白发。临终前,他把儿子叫到床前,枯瘦的手指在木盒上摩挲:\"这是苏先生的'心',好好藏着。乱世时别拿出来,太平了,再让它见见光。\"
儿子含泪点头,把木盒藏进了地窖。他不知道,这一藏,就是百年。
南宋建炎年间,黄州遭了兵祸。叛军烧杀抢掠,陈家的宅子也被付之一炬。火光里,陈慥的孙子抱着那个木盒,在火海里打滚。火星燎着了他的头发,皮肉被烧伤的地方疼得钻心,可他死死把木盒护在怀里,像护着最后一点念想。
大火熄灭后,整座宅子只剩下断壁残垣。年轻人从灰烬里爬出来,身上的衣服都烧烂了,怀里的木盒却完好无损,只是边角被烟火熏得发黄,倒像是给这百年的老物件,又添了层岁月的印记。
他把木盒埋在东坡的菜地里,就在当年苏轼种麦子的地方。埋之前,他打开看了最后一眼,《寒食帖》的纸页已经有些发脆,可\"死灰吹不起\"的墨迹里,竟像藏着团火,看久了,能让人忘了身上的疼。
很多年后,陈家的后人在整理祖宅时,从地窖的砖缝里发现了一本日记。泛黄的纸页上,记着这样一段话:\"苏先生的字,像块烧红的烙铁,平时看着不起眼,冷的时候焐在怀里,能让人想起该怎么活下去。\"
那时,《寒食帖》早已不在陈家,却像一粒种子,在无数个像陈家这样的普通人心里,发了芽。有人在战乱中靠它撑过绝望,有人在困苦中因它想起初心,还有人只是把它的故事讲给孩子听,说\"以前有个写字的先生,再难的日子,也没忘了笑\"。
而那个被烟火熏黄的木盒,后来被一个收废品的老汉捡到。他不懂什么书法,只觉得这盒子沉甸甸的,摸着踏实,便用来装自己捡来的铜钱。每当夜里数钱时,他总觉得盒子里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叹气,又像在悄悄蓄力——像极了千年前那个黄州的雪夜,苏轼看着《寒食帖》摹本时,心里那点没说出口的念想。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寄梦古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