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把《寒食帖》拓片从蓝布条里小心展开时,清晨的阳光刚爬过书房的窗棂。他没找装裱师傅,就用两根细木杆把拓片夹在案头对面的墙上,这样一抬眼,就能看见“自我来黄州”那行字——“寒”字宝盖头的右点垂着,像滴悬而未落的泪,在晨光里泛着旧纸特有的哑光。
案头早换了模样。昂贵的进口宣纸收进了樟木箱,取而代之的是一刀糙面的毛边纸,纸角还带着造纸时没碾平的纤维;常用的那支狼毫被搁在笔洗最里面,现在握着的是支竹杆旧笔,笔锋略秃,是前几天从文具店角落里翻出来的,笔杆上的毛刺被他磨得差不多了,只剩指腹摩挲时能触到的细微纹路。
他试着临“空庖煮寒菜”,笔尖蘸墨时,墨汁顺着秃锋晕开一点,他下意识想换支笔,手到半空又停住——沈砚说过,苏轼写《寒食帖》用的是穷书生的麻纸,说不定笔也未必是新的。
第一笔落下,“空”字的宝盖头还是紧的。手腕僵着,虎口处的茧像块硬壳,把笔杆箍得死死的。他写了三遍“空庖煮寒菜”,每遍的笔画都规规矩矩,横平竖直,却像隔着层雾,摸不到拓片里那股松快的劲儿。拓片上“破灶烧湿苇”的“破”字,走之底的捺画拖得极长,带着种不管不顾的散漫,可他写出来的捺画,总像被线牵着,收得又急又硬。
陈默把笔往砚台上一搁,墨汁溅在毛边纸上,晕出个小小的黑圈。他起身走到拓片前,指尖轻轻碰了碰“死灰吹不起”的“吹”字——拓片的纸质粗糙,能摸到石碑刻痕的细微凸起,那是清代嘉道年间的石匠一点一点凿出来的,隔着两百年,竟还能觉出几分力道。
“别想着‘像’,想着‘是’。”沈砚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冒出来,那天在拾遗斋,沈砚握着他的手腕试笔时,掌心的温度似乎还留在他手背上——那时沈砚的笔锋扫过纸页,像风吹过芦苇,看似软,却藏着撑得住的韧劲。
陈默的目光落在拓片右下角的题跋上:“坡公此书,似哭似笑,似怨似悟,非亲历困顿者不能解。”他以前总觉得“困顿”是苏轼的事,是被贬黄州、食不果腹的窘迫,和他这个顺风顺水的“天才少年”没关系。可现在指尖划过“困顿”两个字,记忆突然像被捅破的纸,涌了出来。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生意失败,家里把红木家具都卖了,爷爷的书房也搬空了,只剩院子里那块青石板。爷爷牵着他的手,把毛笔递给他,蘸的不是墨,是清水:“阿默,写字不用好纸好墨,有心就行。”他蹲在青石板上写,清水写的字干得快,写了又擦,擦了又写,虎口磨得疼,爷爷却说:“疼才好,疼了才记着字里的劲儿。”
还有去年全国大赛,评委说他“匠气过重,未见真魂”时,他躲在后台的消防通道里,攥着获奖证书哭。那时他想不通,他把《兰亭序》临了上千遍,每个笔画的角度、力度都刻在脑子里,怎么就没“真魂”了?直到后来在商业笔会上,对着镜头和围观的人群,他连“宁静致远”四个字都写得抖,笔杆攥得太紧,指节发白,墨汁顺着笔杆流到手腕上,像道黑疤。
陈默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热了。他一直以为“真魂”是多高深的东西,是书法家的天赋和技巧,原来不是——是他把自己裹得太紧了,像把字关进了笼子,连带着把自己的心事、委屈、不甘,都一起关了起来。
他走回案头,重新拿起那支旧笔。这次没蘸墨,先蘸了点清水,在毛边纸上轻轻划了划——笔锋的秃处让水痕多了点毛糙的质感,像小时候在青石板上写的字。他深吸一口气,蘸了墨,这次没临帖,而是写自己的话:“十二岁,青石板,清水字,爷爷说疼才记着劲儿。”
笔锋落下去时,手腕竟不由自主地松了。“青”字的竖钩没按字帖里的角度写,有点歪,却像院子里那棵歪脖子的老槐树;“水”字的捺画拖得长了点,末端洇了点墨,像青石板上没干的水迹。他没停,接着写:“去年,后台,证书湿了,不知道真魂是什么。”
墨汁越来越浓,字也越来越大。他写父亲把爷爷的砚台卖掉时的背影,写母亲煮咸菜时在厨房哼的歌,写自己卡壳时把废稿揉成团的闷响,写拾遗斋里檀香混着旧纸的味道。有几处笔锋没控制好,墨汁洇得厉害,把“咸菜”的“菜”字都晕成了黑团,可他没停,也没撕纸——就像苏轼写《寒食帖》时,洇了墨也没扔,就那么留着。
写到“我也曾觉得自己是死灰”时,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死灰”两个字上,墨和泪混在一起,把笔画晕得更模糊了。陈默停顿了一下,指腹擦了擦眼角,然后接着写:“但今天,想吹吹看。”
写完最后一笔,他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那张纸。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有的大有的小,墨痕深浅不一,还有泪渍的印子,一点都不“完美”,可他的心却像被打开了一扇窗,亮堂了。这才是他的字啊,带着他的呼吸,他的眼泪,他的过去,不是别人眼里的“天才少年”,不是规规矩矩的字帖,是活生生的陈默。
“好字。”
陈默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张老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两包茶叶。张老是书法协会的老顾问,去年点评他“匠气过重”的就是他,陈默以前总怕他,现在却觉得亲切。
“张老,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这卡壳的小子,”张老走进来,目光落在墙上的拓片上,又落在案头的纸上,“这字,比你以前临的任何帖都好。”
陈默有点不好意思:“您不觉得乱吗?还有洇墨的地方……”
“乱才好,”张老指着纸上的“死灰”两个字,“你看这洇墨的地方,多像你那会儿的心境——乱,却没散。苏轼写《寒食帖》,不也洇墨吗?那些‘不完美’的地方,才是最真的。”他顿了顿,又说,“你总算把笔放下了。”
“放下?”陈默愣了愣。
“是啊,放下了心里的架子,”张老拿起那支旧笔,在手里掂了掂,“以前你握笔,是想把字写‘对’,现在是想把字写‘活’。字这东西,就像放风筝,线攥太紧,风筝飞不高;线松一点,风才能把它托起来。”
陈默看着自己的手腕,虎口处的茧还在,却不再觉得是负担。他想起苏轼在黄州的雨天里,用麻纸写字,说不定也是这样——忘了自己是个被贬的官员,忘了自己是个书法家,只记得自己是个想好好活下去的人,把心里的话,一笔一笔写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每天都在书房里写。他不再想比赛,也不再想别人的评价,就写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心事。有时候写短句子,有时候写小诗,用的都是那支旧笔和毛边纸。他甚至把爷爷留下的那块青石板搬到了阳台,偶尔蘸着清水在上面写,阳光照在水迹上,像撒了层碎银。
比赛截止前一天,陈默决定写一幅参赛作品。他选了张稍好点的毛边纸,还是用那支旧笔,写的是他自己改的《新寒食诗》:“我有一支笔,破锋藏寸心。写尽不平事,笑对雨兼风。”
写“破锋”的“破”字时,他特意学苏轼那股劲儿,笔锋重了点,墨汁洇了点;写“笑对雨兼风”的“笑”字时,笔锋轻了,带着点轻快的弧度。写完后,他没装裱,就用根麻绳系着卷轴,送到了书法协会。
评委们看到作品时,议论纷纷。有人皱着眉说:“这字太随意了,没有章法,不符合比赛的标准。”还有人说:“墨渍太多,显得不专业,不像陈默以前的水平。”
张老却没说话,只是把那幅作品展开,挂在墙上,让所有人都看。“你们看的是章法,是技巧,”张老指着“破锋藏寸心”的“心”字,“我看的是心。这字里有他的心事,有他的劲儿,有他的真魂——这才是书法该有的东西。”
最后,张老力排众议,给了陈默最高分,评语只有八个字:“见字如面,见心如光。”
颁奖典礼那天,陈默穿了件简单的白衬衫,把那支旧笔揣在口袋里。站在台上,聚光灯照在他身上,他没说太多客套话,只拿着话筒说:“谢谢一幅拓片,谢谢一支旧笔,让我明白,写字和活着一样,不用怕不完美。因为不完美里,藏着最真的自己。”
台下的掌声很响,陈默看见张老在点头,眼里带着笑。下台后,他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条陌生短信,只有一句话:“纸有痕,墨有晕,方是人间字。”
陈默知道是沈砚。他抬头望向窗外,阳光正好,像那天从拾遗斋出来时的阳光。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旧笔,又想起墙上的《寒食帖》拓片——它帮他找到了自己的“真魂”,现在,该把它还回去了,等着下一个需要它的人。
回到家,陈默把拓片小心地卷起来,用原来的蓝布条系好。他看着案头那些写满字的毛边纸,突然觉得,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握着这支旧笔,写写字,就什么都不怕了——因为他知道,字里有他的魂,心里有那股吹不散的劲儿。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寄梦古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