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二十七年的徽州府，秋阳把青石板路晒得发烫，西递宏村的马头墙下，挑着货担的脚夫们吆喝着穿梭，绸缎庄、笔墨铺的幌子在风里簌簌作响。汪仁昌站在“仁昌号”绸缎庄的雕花柜台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串星月菩提，目光却黏在对面墙上挂着的《运河漕运图》上——图中苏州段的码头旁，密密麻麻泊着商船，可他派去苏州采买云锦的船，已经迟了三天还没回来。
“老爷，苏州来的急信！”管家老吴的声音带着颤，从门外撞进来，手里的信封被汗水浸得发皱。汪仁昌猛地转过身，菩提子从指间滑落，滚落在柜台的算盘珠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抢过信封，信纸被他捏得发皱，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北境战事起，漕运受阻，货物滞留瓜洲渡，需待官府通牒。”
汪仁昌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这批云锦是他为南京织造局准备的贡品，若是误了工期，不仅多年的商誉毁于一旦，怕是还要惹上官司。他踱着步，目光扫过柜台角落里的木盒，那是他去年从苏州小墨后人手中买下的龙泉窑双鱼洗——“阿莲”。当时老墨的孙子红着眼说，家里遭了蝗灾，实在没办法才卖祖传之物，汪仁昌见那洗的釉色如江南春水，碗底双鱼缠尾如相拥，想起自己与妻子柳氏十年未得子嗣的遗憾，便花了一百两银子将它买下，视作珍宝。
“把阿莲取来。”汪仁昌的声音有些哑。老吴连忙打开木盒，双鱼洗被软布裹着，取出时釉面映着窗外的秋阳，竟泛出一层淡淡的暖光。汪仁昌将洗捧在掌心，指腹划过碗底的双鱼，那模印的鳞片细腻如真，尾巴交缠处藏着一道极细的釉裂，是岁月留下的温柔印记。“你说，这洗陪了周家、徐家这么多年，见惯了风雨，能不能给咱们带来点好运？”他对着洗轻声问，像是在问一位老友。
老吴在一旁劝道：“老爷放心，柳夫人今早还去西递的敬爱堂求了平安符，说这洗沾着文气，定能护着咱们的货船平安。”提到柳氏，汪仁昌的心头软了软。他与柳氏是少年夫妻，柳氏出身书香门第，嫁给他后便褪去锦衣，跟着他学看账本、辨绸缎，即便十年未有身孕，也从未抱怨过半句，只是在夜深人静时，会摸着他买回来的婴孩虎头鞋，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落寞。
傍晚时分，汪仁昌带着阿莲回到位于碧山村的老宅。柳氏正站在天井里，将晒干的桂花收进瓷罐，素色的布裙上沾着细碎的金黄。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回来了？今天炖了你爱喝的石斛乌鸡汤，还做了毛豆腐。”
汪仁昌将木盒放在石桌上，从背后轻轻抱住她：“阿柳，苏州的船滞留在瓜洲渡了，怕是要误了织造局的工期。”柳氏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抬手抚平他皱起的眉头：“钱没了可以再赚，身子垮了可不行。我已经让老吴去打听了，明天一早咱们去趟休宁，找我表哥问问，他在漕运司当差，或许有办法。”
她的指尖触到汪仁昌的掌心，带着桂花的清香，汪仁昌心里的焦躁渐渐散去。他打开木盒，将阿莲捧出来：“你看，这洗的釉色，像不像咱们去年去杭州看的西湖水？”柳氏凑近了看，手指悬在釉面上，不敢触碰，生怕惊扰了这抹青翠：“比西湖水还要润些，碗底的双鱼，倒像是咱们去年在千岛湖看到的并蒂鱼。”
两人并肩坐在石凳上，月光透过天井的瓦当，在阿莲的釉面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汪仁昌忽然握住柳氏的手：“等这次的事解决了，咱们去普陀山求子吧。若是得了个女儿，就把阿莲给她当嫁妆，让这双鱼陪着她，一辈子有人相守；若是儿子，就把它传给儿媳，让她知道，咱们汪家的媳妇，要像这洗一样，温柔又坚韧。”
柳氏的眼眶红了，她靠在汪仁昌的肩上，声音轻得像月光：“好，我等着那一天。到时候，我要在洗里养一株碗莲，让女儿看着莲花长大，就像周明远的阿鱼那样。”
可命运总爱捉弄。三天后，老吴从休宁带回的不是好消息，而是官府的告示：北境战事扩大，需征调所有民船运送粮草，漕运全线停运，恢复日期未定。汪仁昌瘫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碎瓷片溅到阿莲的木盒旁，他下意识地将木盒往怀里拢了拢。柳氏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着瓷片，轻声说：“要不，咱们把绸缎庄先关了，等战事平息再说？”
“关了？”汪仁昌猛地站起来，“这是我爹传下来的基业，我不能让它毁在我手里！”他的声音带着怒火，却在看到柳氏泛红的眼眶时，瞬间软了下来。他走过去，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对不起，阿柳，我不是故意要凶你。我只是……”
“我懂。”柳氏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锦袋，里面装着一枚平安符，“明天你亲自去苏州，看看能不能找到别的门路。家里有我，还有阿莲，你放心。”她将平安符塞进汪仁昌的衣襟，又把阿莲的木盒递给他，“带着阿莲吧，它陪着你，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汪仁昌看着柳氏温柔的眼神，喉头哽咽，说不出一个字。他知道，柳氏比谁都怕他离开，可她却为了他的事业，压下了所有的不舍。
第二天清晨，汪仁昌带着阿莲和几个伙计，踏上了前往苏州的路。柳氏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山路的拐角，手里还攥着他昨晚换下的长衫，上面沾着他惯用的檀香。
汪仁昌到苏州后，才发现局势比想象中更糟。瓜洲渡的商船堵得水泄不通，官兵荷枪实弹地守在码头，严禁任何非军需船只通行。他四处托人打听，却连漕运司的大门都进不去。夜晚，他住在客栈里，打开木盒看着阿莲，釉面映着烛火，竟让他想起柳氏在天井里剥桂花的模样。他拿起笔，给柳氏写了封信，信里说苏州的桂花也开了，等战事平息，他要带她来看拙政园的荷塘，还要给她买最时兴的苏绣手帕。
可这封信，却没能送到柳氏手中。半个月后，徽州府传来急报：清军与叛军在徽州城外激战，碧山村被战火波及，村民们纷纷逃往南方。汪仁昌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疯了似的往回赶，一路上看到的都是逃难的人群，烧毁的房屋，还有散落的衣物和农具。
他回到碧山村时，老宅已经被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天井里的那棵桂花树，只剩下焦黑的树干，石桌上的瓷罐摔在地上，桂花撒了一地，被尘土掩埋。汪仁昌疯了似的喊着柳氏的名字，声音嘶哑，却只听到风吹过断墙的呜咽声。
“老爷！老爷！”老吴从废墟后跑出来，身上满是尘土和血迹，“夫人她……夫人她在逃难时，为了保护阿莲，被叛军的流弹擦伤了腿，现在在南边的渔梁坝小镇上！”
汪仁昌跟着老吴赶到渔梁坝时，已是深夜。小镇的客栈里，柳氏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脸色苍白，左腿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渗出暗红的血迹。她看到汪仁昌，原本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仁昌，你回来了！阿莲……阿莲没事。”
汪仁昌冲到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阿柳，对不起，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柳氏摇摇头，从枕下摸出一个布包，里面正是阿莲，釉面依旧光洁，只是布包上沾着血迹。“我怕它被烧坏，就一直揣在怀里。你看，它好好的，就像我们的约定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汪仁昌陪着柳氏在渔梁坝养伤。柳氏的腿伤渐渐好转，可她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弱，常常咳嗽到深夜。她每天都会打开布包，用软布擦拭阿莲，然后把它放在窗边，里面装着从新安江打来的清水，养着从路边摘来的野雏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阿莲的釉面上，野雏菊的影子落在碗底的双鱼上，竟像是双鱼在花丛中游动。
“仁昌，你说，等我们回到碧山，要不要在老宅的天井里种一池荷花？”柳氏靠在汪仁昌的怀里，声音轻得像羽毛，“到时候，把阿莲放在荷花池边，让它看着荷花开花、结莲子，就像周明远的阿鱼看到莲蓬那样。”
汪仁昌紧紧抱着她，喉咙哽咽：“好，等战事平息，我们就回去种荷花，种很多很多，让整个天井都飘着荷花香。”
可柳氏没能等到那一天。深秋的一个清晨，她咳着咳着，突然喷出一口血，染红了枕头上的素色布料。她紧紧抓着汪仁昌的手，指了指床头的阿莲：“把它……把它收好，以后……以后传给我们的孩子……”话还没说完，她的手就垂了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汪仁昌抱着柳氏的身体，哭得像个孩子。他想起他们少年时的相遇，想起她为他炖的乌鸡汤，想起她在天井里剥桂花的模样，想起他们关于荷花池和孩子的约定，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老吴按照柳氏的遗愿，在渔梁坝的山坡上为她立了一座墓碑，墓碑上没有刻太多字，只写着“汪门柳氏之墓”，旁边刻着一朵小小的莲花。汪仁昌把阿莲放在墓碑前，里面装着新安江的清水，养着柳氏最喜欢的野雏菊，就像她生前那样。
“阿柳，你看，阿莲好好的，我们的约定也好好的。”他坐在墓碑前，轻声说，“等战事平息，我就把你迁回碧山，在天井里种满荷花，让阿莲陪着你，看着荷花一年年开花、结莲子。”
后来，汪仁昌再也没有离开过渔梁坝。他在小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绸缎铺，每天都会去柳氏的墓前，给阿莲换水、换花，对着墓碑和阿莲说话。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把阿莲卖掉，换一笔钱回徽州重建家业，他只是笑着指了指碗底的双鱼：“这洗里藏着我妻子的念想，藏着我们的约定。它在，我妻子就在，我们的约定也还在。”
多年后，汪仁昌老了，头发花白，背也驼了。他把阿莲交给了老吴的儿子，嘱咐他一定要好好守护这只洗，让它带着他和柳氏的故事，继续走下去。老吴的儿子接过阿莲时，看到碗底双鱼的缠尾处，似乎多了一道极淡的水痕，像是谁的眼泪，又像是新安江的水，永远留在了这抹青翠的釉色里。
徽州的风还在吹，新安江的水还在流，渔梁坝的野雏菊一年年开花，汪仁昌和柳氏的故事，就像阿莲釉面上的光影，永远留在了时光里，等着下一个有缘人，去倾听，去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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