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河梁遗址的风总带着股土腥味，卷着沙砾打在临时帐篷的帆布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像谁在耳边不停念叨“你搞砸了”。赵野把玉猪龙碎片小心收进防震锦盒，指尖触到锦盒里柔软的绒布，却觉得那刮花的网格纹像根刺，扎得他指腹发麻。
“野哥，真不去看看？队友说那‘拾遗斋’邪乎得很，上次老张丢了的罗盘，在那儿找着了，还说见着老物件自己‘说话’呢。”同组的师弟林小满凑过来，手里攥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脸上沾着点黄土，“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去转转会儿，说不定能找着修复的灵感。”
赵野没说话，只是盯着帐篷角落父亲的遗像——照片里的父亲穿着考古服，蹲在牛河梁遗址的土层前，手里捧着块红山文化的玉璧，笑得眼睛都眯了。三年前，父亲就是在这片土地上突发心梗，倒下时手里还攥着清理玉璧的软毛刷，临终前只说了一句“别丢了敬畏心”。可他呢？连父亲最看重的“敬畏”都守不住，把好好的玉猪龙网格纹给刮花了。
导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赵野，考古不是挖宝贝，是读历史！这玉猪龙的每一道纹路，都是五千年前部落的语言，你一刮，就把它想对我们说的话全刮没了！你父亲要是在，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低级错误”四个字像重锤，砸得他喘不过气。他猛地站起来，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对林小满含糊道：“走，去看看。”
遗址离市区不远，坐景区的摆渡车到村口，再沿着田埂走半小时，就看见那条藏在老槐树后的巷子。巷子口没有木牌，只有块半埋在土里的青石板，上面刻着模糊的“拾遗”二字，被青苔盖了大半，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风比遗址小了些，巷子里静悄悄的，两侧是土坯墙，墙头上冒出几枝酸枣树的枝条，挂着几颗干瘪的红酸枣。赵野往里走了几步，就看见巷子尽头那间低矮的瓦房，门是老式的朱漆木门，门框上挂着串风干的艾草，门楣上悬着盏小小的纸灯笼，米黄色的光透过灯笼纸，在地上投下圈暖融融的光。
“这就是拾遗斋？”赵野愣了愣，总觉得这地方透着股不真实——明明是现代的巷子，却像突然闯进了另一个时空，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香气，不是香薰，也不是草木味，倒像是老木头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很安心。
他抬手推了推门，“吱呀”一声，木门轴发出老旧的声响，像是沉睡了很久被唤醒。门内的光线比外面暗些，只有柜台后亮着一盏仿古的铜灯，暖黄的光洒在柜台里的物件上，映得那些老物件都泛着层柔和的光晕。
柜台后坐着个穿素色棉麻衫的男人，黑发束在脑后，左手腕上一串老紫檀佛珠，正低着头，用一块白色的软布细细擦拭着什么。他动作很轻，像是怕碰坏手里的东西，连呼吸都放得极缓。
“请问…这里是拾遗斋吗？”赵野的声音有些干涩，在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
男人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神平静得像深潭，不起一点波澜。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指了指柜台前的木凳：“坐。”声音很低，却带着种奇怪的穿透力，让赵野紧绷的神经莫名松了些。
赵野走到柜台前坐下，刚想开口问有没有见过红山文化的玉猪龙，目光却突然被柜台里的东西定住了——那是一尊完整的玉猪龙！
青玉质地，通体泛着温润的光泽，不是那种刻意打磨的亮，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带着温度的柔光。它首尾相连，蜷成一个圆润的圈，猪首的轮廓清晰，两只圆眼睛用阴线刻出，透着股憨厚又威严的劲儿，而猪首上的网格纹，细密均匀，每一道纹路都深浅一致，和他刮花的那片碎片上的纹路，简直是从同一块玉上雕出来的！
“这…这是红山文化的玉猪龙？”赵野猛地站起来，身子前倾，双手撑在柜台上，呼吸都急促了些。他研究红山文化五年，见过的玉猪龙真品加复制品不下百件，却从没见过这么“活”的——这尊玉猪龙像是刚从五千年前的土层里挖出来，还带着部落祭祀时的烟火气，连玉料上那道细微的天然水线，都透着股灵气。
男人停下擦拭的动作，把玉猪龙轻轻放在铺着墨绿色绒布的托盘里，推向他：“你认识它？”
赵野的指尖忍不住靠近柜台的玻璃，隔着一层冰凉的玻璃，他仿佛能触到玉猪龙的温度。就在指尖快要碰到玻璃的瞬间，突然一阵眩晕，眼前的景象猛地变了——
没有了拾遗斋的柜台，没有了暖黄的铜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开阔的草原，远处是连绵的山，山脚下有几座半地穴式的茅草屋，屋顶冒着袅袅炊烟。空气里飘着松木燃烧的味道，还有股淡淡的草药香。
他站在一片火堆前，火堆里的木柴“噼啪”作响，火苗窜得很高，映得周围人的脸通红。那些人穿着兽皮缝制的衣服，头发用麻绳束在脑后，脸上画着暗红色的纹路，手里拿着石斧和骨器，神情肃穆地围着火堆。
火堆中央，跪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穿着更精致的兽皮，上面缝着白色的鸟羽，手里捧着一块青玉——那块青玉的质地、形状，和拾遗斋柜台里的玉猪龙一模一样！只是此刻它还没被雕琢，是块未经打磨的原石，在火光下泛着青涩的光。
“阿骨巫祝，神灵会接受我们的供奉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拄着根刻着花纹的木杖，应该是部落的长老。
被称为“阿骨”的男人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像盛满了星光，脸上没有画纹路，却透着股让人信服的威严。他轻轻抚摸着手里的青玉，声音低沉而坚定：“这石头是神灵赐予我们的，它有温度，像母亲的怀抱，能护佑我们部落平安。我会把它雕琢成猪龙图腾，让神灵看到我们的敬畏。”
说完，阿骨低下头，额头抵在青玉上，嘴里念念有词：“求神灵护佑部落，求神灵指引方向，求神灵…让我们熬过这个冬天。”他的指尖轻轻划过青玉表面，像是在和神灵对话，那虔诚的模样，让周围的人都低下了头，跟着他一起默念。
赵野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景象——他能感受到火堆的温度，能闻到兽皮的腥味，能听到阿骨低沉的祈祷声，甚至能看到阿骨指尖划过青玉时，留下的细微痕迹。这不是幻觉，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觉得自己真的穿越到了五千年前的红山部落。
“这石头…不能急。”阿骨突然抬起头，目光像是穿过了时空，直直落在赵野身上，“每一道纹路都要顺着它的性子来，它要是不愿意，再急也没用。裂痕不是坏了，是它想告诉你什么，你得好好听。”
话音刚落，眼前的景象突然像被风吹散的烟雾，瞬间消失。赵野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撞在身后的木凳上，发出“哐当”一声响。他猛地回神，发现自己还在拾遗斋里，暖黄的铜灯依旧亮着，柜台里的玉猪龙还静静地躺在绒布上，泛着温润的光。
“你看到了。”男人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赵野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看着男人，又看了看柜台里的玉猪龙，声音发颤：“我…我看到了一个叫阿骨的巫祝，他在雕琢这块玉，他说…裂痕是石头想告诉我什么。”
男人拿起软布，继续擦拭玉猪龙，动作依旧轻柔：“五千年前，阿骨摔裂了它，却在裂痕处刻了星辰纹，让它成了部落的指引。五千年后，你刮花了它的纹路，或许，也是它想让你听懂些什么。”
“听懂什么？”赵野追问，他想起父亲的话，想起导师的批评，想起那刮花的网格纹，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模糊的念头，却又抓不住。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把玉猪龙轻轻转了个方向，让猪首的网格纹正对着赵野：“它在等一个懂它裂痕的人，不是修复它的人。你父亲当年也见过它，只是那时候，你还没准备好懂它。”
“我父亲？”赵野愣住了，“我父亲见过这尊玉猪龙？”
“三年前，你父亲在遗址发掘出玉猪龙碎片后，来过这里。”男人的指尖轻轻点在玉猪龙的裂痕处，“他说，这玉猪龙的裂痕里藏着部落的命，也藏着我们该懂的道理。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就走了。”
赵野的眼睛突然红了，他走到柜台前，再次看向那尊玉猪龙。此刻再看那些网格纹，不再是刺眼的“失误”，反而像是一条条细细的线，连接着五千年前的部落和现在的他。阿骨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顺着它的性子来，它要是不愿意，再急也没用。”
原来，父亲说的“敬畏心”，不是怕犯错，是懂犯错背后的意义。他一直以为考古是追求完美的还原，却忘了历史本就不是完美的，那些裂痕、那些失误，都是历史的一部分，是老物件想对我们说的话。
风又吹进巷子里，吹动了门楣上的纸灯笼，暖黄的光晃了晃，映在玉猪龙的青玉上，像是五千年前的星光，落在了现在的时光里。赵野看着玉猪龙，突然明白：他找的不是修复网格纹的方法，是读懂这道“失误”的勇气——就像阿骨当年，没有放弃摔裂的玉猪龙，反而让它有了新的生命。
“谢谢您。”赵野深深吸了口气，心里的沉重终于轻了些，“我想，我有点懂它了。”
男人抬起头，眼里终于有了点笑意：“它等了你三年，终于等到你愿意听它说话了。”
赵野最后看了一眼玉猪龙，转身走出拾遗斋。巷口的风依旧带着土腥味，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刺耳。他摸了摸口袋里父亲的遗像，轻声说：“爸，我好像有点懂您说的敬畏心了。”
远处的牛河梁遗址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那片孕育了红山文化的土地，正静静等待着他，去读懂那道刮花的网格纹里，藏了五千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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