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四年的梅雨季,上海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潮气,缠缠绵绵落了半个月。吴昌硕的寓所里,洋灯的光透过糊着皮纸的窗棂,在书案上投下一圈暖黄的光晕,把案头那方寿山芙蓉石照得愈发莹润——石身泛着淡粉的暖光,像初春刚融的雪,是他半个月前特意从福州商号挑来的,为的就是给友人王震刻那方“清荷轩主”印。
案上零散摆着几样刻章工具:两把平头刻刀沾着淡青的石粉,一方磨石边缘泛着包浆,还有块叠得整齐的生宣,上面是他练了十几遍的“清荷”二字——横画如枯藤,竖画似劲竹,连“荷”字草字头的弧度都反复调整过,就怕辜负了这方好石,也辜负了王震的托付。
前几日刻“清”字时被蚊子叮了手,少刻了一点,他纠结了两夜,终究没舍得换石。昨夜对着灯看了半宿,倒觉得那缺了点的“清”字多了几分稚拙,像荷塘里刚冒头的小荷,便想着今日把“荷”字刻完,再琢磨怎么补那一点,或许能有意外的意趣。
吴昌硕坐在圈椅上,左手稳稳托着寿山石,右手捏着刻刀,指尖在石面上虚划了一遍“荷”字的轮廓。他刻章有个习惯,下刀前总要在心里把笔画走个三遍,连石性的软硬、刻刀的角度都要算好——这芙蓉石虽软,却脆,稍不留神就容易崩茬。
“呼——”他轻轻吐了口气,将刻刀的刀尖对准“荷”字草字头的第一笔,手腕微沉,刀刃缓缓切入石面。石粉随着刻刀的移动簌簌落下,落在铺在案上的生宣上,像撒了一层细雪。他的动作很慢,每刻一笔都要停一停,用指尖摸一摸刻痕的深浅,生怕力道重了伤石,轻了又显不出笔力。
草字头的两竖刚刻完,正要刻中间的横画,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着车夫的吆喝:“让让!让让!”声音越来越近,又猛地远去,震得窗棂都轻轻晃了晃。吴昌硕的手腕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刻刀的刀尖在石面上顿了顿,随即“咔”的一声轻响——寿山石的右侧,顺着“荷”字草字头的边缘,突然裂了一道缝。
那裂缝不长,却深,像一道闪电劈在石面上,从草字头的末端一直延伸到石身的中部,边缘还崩掉了一小块碎石,滚落在生宣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吴昌硕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刻刀差点掉在案上。他赶紧放下刀,双手捧着寿山石,凑到灯前仔细看——裂缝比他预想的更糟,不仅断了“荷”字的笔画,还顺着石纹往深处走,再碰一下,说不定整块石都会碎成两半。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摸着那道裂痕,心里竟有些发疼。这方芙蓉石他带在身边半个月,白天揣在怀里暖着,夜里放在枕边,连睡觉都怕压着,就是觉得它“有性子”——石纹顺,色泽匀,刻起来能跟着刀走,是块难得的好料。如今裂了,倒像自己养熟的鸟儿折了翅,说不出的惋惜。
“昌硕兄,我来看看印章的进度!”门外传来王震的声音,伴着轻快的脚步声,没等吴昌硕应声,门帘就被掀开了。王震穿着件月白长衫,手里提着个纸包,脸上带着笑,刚进门就往书案上看:“刻得怎么样了?我这几日画荷花,就等着盖这方印呢。”
他话说到一半,看见吴昌硕手里捧着石材,脸色不对,再看案上的碎石和那道裂痕,笑容顿时收了回去:“怎么……裂了?”
吴昌硕没说话,把寿山石轻轻放在案上,指了指那道裂缝:“刚才外面马蹄声惊了手,下刀重了些。”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点自责——王震是他多年的好友,知道他爱石,特意等着这方印配画,如今出了差错,总觉得对不住人。
王震走过去,弯腰仔细看了看石材,又拿起那块崩掉的碎石,放在手里掂了掂,随即笑了:“嗨,我当多大事呢,不就是裂了道缝嘛。”他把碎石放回案上,拍了拍吴昌硕的肩膀,“这石头也不是金的银的,裂了就裂了,大不了再换一块。我再去商号挑一方,比这个还好的都有。”
吴昌硕却摇了摇头,又把寿山石捧起来,指尖顺着裂痕慢慢摸:“这石头跟了我半月,早有了性子。你看这裂痕,虽断了笔画,却顺着石纹走,歪歪扭扭的,倒像……”他顿了顿,脑子里突然闪过前几日在城南荷塘看到的景象——一场暴雨过后,荷叶被打坏了不少,有的裂了道缝,有的缺了个角,却比完整的荷叶更有劲儿,像历经风霜的老人,带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倒像什么?”王震凑过来,顺着他的指尖看那道裂痕。
“像荷瓣的缺口。”吴昌硕的眼睛亮了亮,把石材转了个方向,对着灯光,“你看,这裂痕的弧度,是不是像暴雨打坏的荷瓣?边缘虽不整齐,却有自然的意趣,比刻意刻出来的还生动。”
王震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还真觉得像——那道裂缝从草字头延伸下来,弯弯曲曲的,末端还带着点崩茬,像荷瓣被风吹折的样子。他忍不住点头:“还真有点像!不过……这裂了的石,还能刻吗?”
“怎么不能?”吴昌硕的语气一下子轻快起来,刚才的自责一扫而空,他拿起刻刀,在裂痕旁边轻轻划了一下,“石有石性,错有错趣。既然它裂了,咱们就顺着它的性子来,说不定能刻出比‘清荷’更有意思的东西。”
他说着,从案头拿起一张生宣,提笔蘸了墨,在纸上画了一朵破荷——荷叶上裂了道缝,边缘还卷着,却透着股蓬勃的生气。画完,他把纸递给王震:“你看,破荷比完整的荷花更有风骨。咱们这方印,或许不该叫‘清荷’,该叫‘破荷’才对。”
王震看着纸上的破荷,又看了看案上裂了缝的寿山石,突然拍手叫好:“好一个‘破荷’!‘清荷’太雅,少了点烟火气,‘破荷’才见真性情!昌硕兄,就按你说的来,这裂了的石,咱不换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窗棂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像在为这意外的灵感伴奏。吴昌硕把寿山石放回案上,重新拿起刻刀,指尖不再犹豫——他知道,这道裂痕不是失误,是这方石材送给自己的礼物,是让“破荷轩主”这方印真正活起来的契机。
他对着灯光,仔细观察着裂痕的走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顺着裂痕刻出荷瓣的轮廓,把崩掉的地方补成荷瓣的缺口,再在印章的顶部刻上一朵小小的破荷,连之前少刻一点的“清”字,也能改成“破”字的笔画——这样一来,所有的“错”,都成了“对”的一部分。
“等着吧,”吴昌硕对着寿山石轻声说,“咱们给王震兄刻一方独一无二的‘破荷轩主’印。”
洋灯的光落在他的脸上,映出眼底的笑意,也映着案上那方裂了缝的寿山石——在这一刻,它不再是块残缺的石材,而是即将绽放出独特光彩的艺术品,正等着刻刀赋予它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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