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瞬间又从酒碗聚焦到陈兴脸上。
李景隆等人虽然还在回味烈酒的灼烧感，但涉及到军国重器，神色也立刻变得专注起来。
陈兴心中早有腹稿。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一张张因烈酒和好奇心而涨红的脸。
他弯腰，从旁边一个装满待洗碗碟的大木盆里，随手捞出一个沾着油渍的白瓷大盘子。
也不顾油腻，用指甲在盘子边缘用力划了几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算是清了清场。
“诸位请看，”陈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他用手指蘸了点旁边水桶里的冷水，就在那油腻腻的瓷盘中央，画下了三个并排的、歪歪扭扭的长方形方框。
“此乃三段击之根基——分兵！”
原来是昨天陈兴给小朱瞻基放烟火时，想起了火枪。
建议朱棣大力发展火器，发明不怕潮湿的火器。
并顺势说起了后世戚继光的三段式射击。
陈兴的手指移动着，在第一个方框里画下几个火柴棍般的小人，小人手里都举着一根象征火铳的短线：
“第一排，铳手！列队，装填！”手指移到第二个方框，同样画上举铳的小人：
“第二排，预备！”再移到第三个方框，画上举铳小人：
“第三排，待命！”
“实战之时，”陈兴的手指在三个方框之间快速移动、点击，模拟着轮转：
“第一排，瞄准，放铳！”他食指猛地一点第一个方框：
“放毕，无需原地装填！立刻后撤，退至三排之末位！”
他的手指从第一个方框迅速划到第三个方框后面。
“与此同时，”他的手指重重敲在第二个方框上：
“第二排！前进至原第一排位置！瞄准，放铳！”指尖再次用力一点。
“第二排放毕，同样后撤至末尾！”手指再次划过。
“第三排！此时已前进至原第二排位置，再进至最前，瞄准，放铳！”手指点向第三个方框。
“如此，三排轮转，周而复始！”陈兴的手指在三个方框之间划出一个循环往复的圆圈。
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前排放铳，后排已预备！后排上前，末尾已在装填！”
“循环不息，铳声可连绵不绝！如江河之水，滔滔向前！”
他停下手指，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
“此其一，流水不绝，弹幕不断！”
接着，他又在代表第一排的方框前面，画了一条横线：
“此乃临敌之线。第一排放铳后撤，其位置立刻由第二排顶上，故阵线始终稳固！”
“敌骑若趁我装填之隙突袭，面对的不是混乱退却之兵，而是已然举铳、严阵以待之新锐！”
“此其二，阵线稳固，无隙可乘！”
最后，他的手指点在代表后撤的第一排小人身上：
“第一排退至末尾，远离敌锋，有充足时间清理铳膛，装填弹药，从容不迫！”
“不必如散兵般，在敌人箭雨刀锋之下手忙脚乱！此其三，从容装填，哑火大减！”
陈兴一口气说完，用沾着油水的手指在盘子上重重一敲：
“三段轮转，阵如磐石！弹如雨下！此乃克制骑兵冲阵、弥补火铳缺陷之不二法门！”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盘子上的水渍图形简陋至极，甚至有些滑稽。
但其中蕴含的冷酷逻辑和循环往复的杀机，却让在场的武将们感到了强烈的冲击。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之人，瞬间就明白了这看似笨拙的队列轮替背后所代表的火力持续性和阵型韧性！
这完全颠覆了他们对火铳兵使用的认知。
不再是零散、脆弱的辅助，而是可以成为中流砥柱的、连绵不断的死亡之墙！
“妙啊！”李景隆第一个拍案叫绝。不过拍的是旁边一个空酒坛，他眼中精光四射，再无半分酒意朦胧：
“轮转如环，无懈可击！陈老弟，此策深得兵家‘以正合’之精髓！”
“若真能演练纯熟，铳阵之前，纵是铁骑洪流，亦要撞得头破血流！”
他抚着修剪整齐的短须，越想越觉得此策精妙，不仅解决了火铳发射间隙的问题，更在无形中提升了军阵的稳定性。
丘福拧着浓眉，盯着那盘子上的三道油线，瓮声瓮气地问：
“听着是那么个理儿……可，真打起来，乱了咋整？”
“退的时候绊倒了，挤成一团，不是给鞑子送菜？”他提出了最现实的担忧。
“丘公问到了要害！”陈兴立刻接口，“此法核心，在于严苛操练！非一日之功！”
“需将进退轮转之步骤，刻进兵卒骨子里！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日常操演，便是刀架脖子上，步伐也不能乱！”
他语气斩钉截铁，“练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此乃铁律！”
“还有，”朱高煦抱着胳膊，提出了一个更尖锐、更符合他性格的问题，脸上带着惯有的桀骜和一丝质疑：
“你这法子，听着是能一直放铳了，可人全挤在一起，排着队上去……这不是活靶子吗？”
“鞑子的箭雨、他们的炮砸过来，一死死一片！这跟排队送死有啥区别？”
他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刺耳，却道出了许多人心中的隐忧。
密集队列面对远程打击时的脆弱性，是冷热兵器交替时代永恒的难题。
陈兴迎向朱高煦锐利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他指着盘子上的三个方框，声音沉稳而有力：
“殿下所虑极是！此乃以空间换时间，以阵列之强，换个体之弱！然，世间安有万全之法？”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其一，火铳之威，在于集火！百铳齐鸣，声震天地，弹如飞蝗，方能击穿重甲，遏止奔马！”
“若分散使用，零星射击，无异于隔靴搔痒，反被铁骑践踏！此乃取舍！欲得连绵火力，必承密集之险！”
“其二，”陈兴的手指在代表阵线的横线前划过，“列阵之地，岂无凭依？”
“择高地、依车阵、掘壕沟、布拒马！以地利工事，削弱敌之箭矢炮石！”
“我铳兵阵列于后，专注轮射杀敌！此乃扬长避短！”
“其三！”陈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殿下以为，是排着队挨箭死的多？还是阵型散乱，被铁骑冲进来砍瓜切菜、全军覆没死的多？！”
“是承受箭雨时死伤惨重，还是让鞑子铁蹄毫无阻滞地冲进步卒大阵、引发全面崩溃更可怕？！”
“此乃两害相权取其轻！”
“以局部之牺牲，换全局之安稳！以铳阵为锋刃，为后方步卒大阵赢得结阵抗骑之机！”
他目光扫过众人，看到李景隆在微微颔首，丘福拧紧的眉头似乎松开了一些，朱高煦虽然依旧抱着胳膊，但眼中的质疑之色明显淡化了。
陈兴知道，这残酷的“成本论”虽然刺耳，但最能打动这些深谙战争本质的将军。
“何况，”陈兴缓和了语气，带着一丝展望：
“若如昨夜所言，朝廷能重赏能工巧匠，研发出射程更远、威力更大、装填更速、更能防潮的新式火铳……”
“再辅以三段击之法，则我大明火器之威，必将横扫大漠！令胡马不敢南下牧马！”
他再次点出了技术革新的重要性，将眼前的战术与未来的技术捆绑在了一起。
棚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炉灶上羊汤翻滚的咕嘟声和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嚣传来。
将军们盯着那油腻腻的瓷盘上，那几道早已模糊不清的水渍线条，眼神却变得无比锐利和深邃。
他们仿佛看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一列列沉默的铳手在令旗下轮转前进。
铳口喷吐着连绵不绝的死亡火焰，将汹涌而来的蒙古铁骑一片片地扫倒。
那画面，残酷而壮烈，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潮澎湃的力量感。
李景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震撼和复杂的思绪都吐出来。
他端起面前那杯还剩下一点点的“烧心火”，这次没有豪饮，而是极其郑重地抿了一小口。
那烈火般的灼烧感再次席卷而来，但这一次，他没有皱眉，反而闭上眼睛，细细品味着那灼热之后的回甘与力量。
再睁开眼时，他看向陈兴的目光，已经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陈老哥，”李景隆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此策……此策若成，实乃国之利器！”
丘福重重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空杯都跳了一下：“干了！陈兄弟，你这脑袋瓜子咋长的？”
“又是这烧穿肠的好酒，又是这要人命的好法子！俺老丘服了！”
“练兵的事，算俺一个！回头俺挑些好苗子，先按你这法子练起来看看！”
其他勋贵也纷纷表态，有的说回去就研究，有的说可以拨些军士尝试。
气氛再次热烈起来，但这一次，话题的核心不再是美食，而是充满了硝烟与铁血的味道。
唯有朱高煦，依旧抱着胳膊，浓眉紧锁，盯着那盘子，似乎在反复推演着陈兴的话，衡量着其中的得失与残酷。
他不再质疑，但那眼神深处，燃烧着一种跃跃欲试的火焰。
仿佛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将这“排队送死”的法子，放到真正的战场上去检验其成色。
陈兴看着眼前这群因烈酒和战术构想而情绪激昂的帝国柱石。
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被炉火映照得忽明忽暗的脸庞——李景隆的世故与精明，丘福的粗豪与直率；
朱高煦的桀骜与隐藏在深处的躁动渴望，还有那些侯伯们眼中闪烁的、对军功与力量的本能热忱。
蒸馏酒的浓烈气息依旧霸道地占据着空气。
与烤肉的油脂香、未散的硝烟味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迷醉的氛围。
耳边是将军们热烈的争论声、对烈酒的赞叹声、对未来的憧憬声，嗡嗡作响，汇成一片充满力量感的嘈杂。
然而，在这喧闹的中心，陈兴的心却像沉入古井的寒冰，一片澄澈的冷寂。
他端起旁边一个不知谁用过的粗瓷酒杯，里面还残留着几滴清澈如水的“烧心火”。
低头凝视，那液体纯净无瑕，却蕴含着焚心蚀骨的炽烈。
恍惚间，杯中的倒影扭曲变幻，仿佛映照出战场的景象：
连绵不绝的铳声如同死神的镰刀在旷野上呼啸。
披着新式甲胄、手持改良火铳的神机营士兵，在三段击的节奏下，如墙而进，将曾经不可一世的蒙古铁骑撕成碎片！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空，一面残破的瓦剌战旗颓然倒下……土木堡事变不能再重演。
那时，他陈兴的名字，或许早已伴随着一场精心策划的“病故”，被刻在冰冷的墓碑之下。
昨夜陈兴向朱棣主动提出，每年多“借”二十万两作为研究经费，奖励工匠。
至于死后，全部商业版图直接归为皇商。
而真正的他，或许正在江南某个烟雨朦胧的僻静庄园里酿制着另一场即将席卷整个大明的、类似“烧刀子”的风暴。
杯中残酒荡漾，映出他微微勾起的嘴角。文明的推进，有时竟需如此奇特的燃料——最浓烈的酒，与最炽热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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