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川大捷的献俘盛典过后,朝廷的焦点迅速转向了对叛首的审判。
这不仅是法律程序,更是一场重要的政治仪式,旨在昭示天威,震慑四方。
紫禁城,奉天殿。大朝会的气氛庄严肃穆,甚至带着一丝血腥味来临前的紧绷。
九卿科道官员分列左右,丹陛之下,跪着的正是蓬头垢面、镣铐加身的思任发、思机发父子及几名主要叛军头目。
兵部尚书出列,高声宣读其僭越称王、侵掠州县、杀官抗旨、荼毒生灵等十数条大罪,证据确凿,罪无可赦。
龙椅上,十三岁的朱祁镇穿着沉重的朝服,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亲身参与如此重大的审判,决定他人的生死。
珠帘后的太皇太后并未出声,显然将舞台完全交给了皇帝。
当刑部尚书出列,依《大明律》请旨将思任发等人“凌迟处死,枭首示众,传首边陲”时。
朱祁镇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下意识地瞟向站在武官队列最前方的陈兴。
陈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朱祁镇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清朗却仍带稚气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准奏!逆贼思任发等,罪大恶极,天地不容!着刑部、都察院、锦衣卫会同办理,三日后,西市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陛下圣明!”群臣山呼。
退朝后,朱祁镇回到乾清宫,脱下繁重的朝服,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后背竟已被冷汗浸湿。
处理政务的兴奋感褪去后,对死亡的天然恐惧渐渐浮现。
这时,陈兴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两人。
“姑太爷,怀安哥,祁钰,你们怎么来了?”朱祁镇有些意外。
陈兴看着小皇帝还有些发白的脸色,笑了笑:“怎么?刚才在金銮殿上拍板杀人的气魄哪去了?这就后怕了?”
朱祁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害怕是正常的。”陈兴语气缓和下来,
“但你是皇帝,皇帝不能只坐在金銮殿里批‘准奏’两个字。你得知道,‘死’到底是什么,你的一句话,意味着什么。”
朱祁镇和朱祁钰都抬起头,有些茫然又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陈兴淡淡道:“三日后西市行刑,你们俩,跟我一起去观刑。”
“啊?!”朱祁镇和朱祁钰几乎同时惊呼出声,尤其是朱祁钰,小脸都瞬间变得煞白。
“姑太爷……我……我……去看……看砍头?”他难以想象那会是怎样血腥的场面。
陈兴的神色却严肃起来:“不敢看?那你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你以为皇帝的权力是什么?”
“是朱笔一挥的痛快?告诉你,那是沉甸甸的血腥气!今天你不敢看,将来就有人敢用虚报的战功、构陷的冤案来骗你的朱笔!”
“让你成了忠臣泣血、奸佞狂欢的昏君!你不是向往战场吗?那…比砍头恐怖百倍不止!”
他的话如同重锤,敲在少年心上。朱祁镇愣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
陈怀安在一旁温声开口:“陛下,郕王殿下,父亲所言虽直,却在理。”
“为君者,须知生,亦须知死,须知赏罚之重,远非纸上笔墨。亲眼所见,方能知权柄之威,亦知权柄之慎。”
陈兴语气稍缓:“我不是要你们去享受杀戮,而是去上一课,一堂关于权力、责任和死亡的课。”
“我会在旁边,怀安也会陪着你们。记住你们看到的,记住那股味道,将来每次提起朱笔时,都想一想。”
三日后,北京城西市口人山人海。朝廷钦犯处决,尤其是思任发这等一方巨酋,向来是轰动全城的大事。
官兵们手持刀枪,维持着秩序,将刑场围出一个巨大的空地。
刑场中央,是一个高大的行刑台。刽子手抱着鬼头刀,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日光下,刀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人群熙攘嘈杂,议论着,叫骂着,等待着好戏开场。
而在刑场对面的一处酒楼二楼,临窗的雅座早已被清空包下。
陈兴带着朱祁镇、朱祁钰以及陈怀安,坐在窗前,正好可以清晰地俯瞰整个刑场。
窗户开着,场上的声音和气息隐隐传来。
朱祁镇和朱祁钰都换上了寻常富家公子的衣服,但脸色却一个比一个苍白。
朱祁钰甚至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袖,身体微微发抖。
朱祁镇则强作镇定,但紧紧抿着的嘴唇和闪烁的眼神出卖了他。
陈兴喝着茶,神色如常,甚至还有闲心点评一下街边的杂耍。
陈怀安则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咚!咚!咚!”三声追魂炮响!
喧闹的刑场瞬间安静下来。只见一队锦衣卫押着十数辆囚车缓缓驶入刑场。思任发等人被拖下囚车,押上行刑台。
他们大多面如死灰,浑身瘫软,需要兵士架着才能站稳。
唯有思任发,虽然形容狼狈,却依旧昂着头,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竟带着一丝桀骜不屈。
监斩官宣读圣旨,验明正身。
当读到“凌迟处死”时,台下响起一片兴奋的惊呼和叫好声。这种残酷的刑罚对于看客来说,似乎是一场刺激的盛宴。
朱祁钰猛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朱祁镇也是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不适。
陈兴的声音淡淡响起:“睁开眼睛。看看台下那些人,他们在叫好,在看热闹。”
“但你们要知道,台上即将被千刀万剐的,不是牲畜,也曾是一方枭雄,是无数人的父亲、丈夫、首领。”
“他的罪,该受此刑,但这不是戏法,不是杂耍,是权力的终极体现,也是最残酷的惩罚。”
他的话语冰冷而清醒,像一盆冷水浇在两位少年皇帝心头。
行刑开始。专业的刽子手上前,手法精准而冷酷。
惨叫声、咒骂声、以及台下百姓时而惊呼时而叫好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诡异而恐怖的图景。
浓重的血腥味顺着风飘上二楼,令人作呕。
朱祁钰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窗户,剧烈地呕吐起来。朱祁镇也是小脸煞白,额头冷汗涔涔,死死抓着窗棂,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强迫自己看着,看着那曾经不可一世的枭雄如何在极致的痛苦中变得不成人形。
他的身体在颤抖,但他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刑台。
陈怀安默默递上清水和手帕给朱祁钰,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道:“殿下,深呼吸。”
陈兴没有安慰他们,只是平静地看着,偶尔喝一口茶,仿佛楼下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但他的目光,却始终留意着两个少年的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行刑终于结束。
思任发早已气绝,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骨架和一片狼藉。刽子手开始进行枭首、传首等后续程序。
朱祁镇猛地转过身,靠在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感觉如何?”陈兴问。
“……可怕……难受……”朱祁镇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是……姑太爷,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您说的……权力……很重……”他断断续续地说,眼神里除了恐惧,更多了一丝沉重的思考,
“一句话……真的……可以变成这样……”
陈兴点了点头,目光柔和了些:“记住这种感觉。记住这份重量。”
“将来,你每一次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都要想想今天。权力不是让你为所欲为的,是让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
“慎杀,不是不杀,而是要让每一杀,都理所应当,都无可指摘,都为了更大的‘生’。”
他看向还在干呕的朱祁钰,语气同样严肃:
“祁钰,你也一样。身为宗室,享万民供奉,也要知责任重大。”
“今日让你来,不是要你变得冷血,而是要你知道,这世间的残酷,以及我们身居高位者,该如何面对和使用这残酷的权力。”
朱祁钰虚弱地点点头,眼神复杂。
陈兴站起身:“回宫吧。今天看到的一切,烂在心里,慢慢消化。”
离开酒楼时,外面的阳光依旧明媚,街市依旧喧嚣,仿佛刚才那血腥的一幕从未发生。
但朱祁镇和朱祁钰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他们眼中的世界,不再是单纯的紫禁城和经筵讲义,多了一层无法言喻的、沉甸甸的底色。
回宫的马车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朱祁钰蜷缩在角落,脸色苍白,眼神空洞,似乎还未从惊吓中恢复。
朱祁镇则挺直着背坐着,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颤抖的身体和额角的虚汗出卖了他。
陈怀安默默取出水囊和干净的帕子,先递给朱祁钰,温声道:“郕王殿下,喝口水,会好受些。”
朱祁钰木然地接过,小口啜饮着。
陈怀安又坐到朱祁镇身边,递过另一块浸湿的帕子:“陛下,擦擦汗吧。今天……确实难熬。”
“真正的强大,不是无视死亡,而是直面它之后,依然能做出最合乎天道人心的选择。”
朱祁镇怔怔地听着,紧攥的拳头慢慢松开了一些。
陈怀安的话语慢慢冲刷着他心中的恐惧和迷茫。他看向陈怀安,这个亦兄亦友的伴读,眼中多了几分依赖和感激。
“朕……懂的……”朱祁镇低声说,声音依旧有些虚弱,但多了几分思考的意味。
回到宫中,当晚,朱祁镇发起了低烧。他在龙床上辗转反侧,额头发烫。
梦中尽是白日刑场上的血腥画面和思任发那双桀骜又不甘的眼睛,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百姓的喧哗和惨叫声。
他睡得极不安稳,时而惊醒,浑身冷汗。
太医诊脉后,说是惊惧交加,风寒入体,开了安神定惊的方子。
得了消息的孙太后急忙赶来,看到儿子烧得小脸通红、迷迷糊糊的样子,心疼地小声嘀咕:
“姑爷爷…也真是的!镇儿才多大?怎能带他去那种地方?瞧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
烧得有些迷糊的朱祁镇却似乎听到了母亲的话,他微微睁开眼,声音微弱却清晰地说道:
“母后……不怪姑太爷……是朕……是儿子自己要看的……”
孙太后一愣,心疼地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吾儿好样的…”
朱祁镇虽然虚弱,眼神却带着一丝不同以往的坚定:“姑太爷说得对……有些事……皇帝必须知道……必须亲眼看见……儿臣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孙太后看着儿子稚嫩却努力表现出担当的脸庞,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叹了口气,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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