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四合院重归寂静。林墨没有休息,而是整理了一下衣着,拿上几包特意准备的上好烟丝和一瓶二锅头,脚步沉稳地走向师父赵山河居住的独门小院。
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堂屋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林墨轻轻叩门。
“进来。”赵山河低沉的声音传来。
林墨推门而入。赵山河正坐在他那张磨得油亮的旧方桌旁,用细砂纸打磨着一块紫檀小料,烟袋锅放在手边,袅袅青烟带着熟悉的辛辣气息。桌上还摊开着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线装书,隐约可见复杂的榫卯图样。
“师父。”林墨恭敬地叫了一声,将带来的烟丝和酒轻轻放在桌角。
赵山河眼皮都没抬,“嗯”了一声,手中的砂纸依旧在木料上有节奏地滑动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砂纸和木料,拿起烟袋锅在桌角磕了磕,重新装上烟丝,就着煤油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有事?”赵山河吐出一口浓烟,他目光终于落在林墨身上。
林墨站直身体,目光清澈而坚定:“师父,弟子感觉,五级工的手艺,已经掌握了。想请您看看,指点一下六级工的关窍。”
赵山河抽烟的动作顿了一下,烟袋锅停在半空,老眼上下打量着林墨。房间里只剩下烟袋锅里烟草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煤油灯芯偶尔的爆响。
良久,赵山河缓缓开口,声音如同砂纸磨过木头:“五级工的活儿,真吃透了?不是靠你那点小聪明糊弄过去的?”
“不敢糊弄师父。”林墨坦然道,“异形结构的应力推演、各种硬木的料性把握、复杂曲面的塑形、浅浮雕的点睛,弟子反复琢磨练习,脑海里模拟了不下百遍,自问已能稳定达到要求。请师父考校。”
赵山河没说话,起身走到墙角的工具架旁。那里堆放着一些半成品木料和工具。他随手拿起一块纹理复杂的鸡翅木板料,又抽出一把窄口细凿和一把弧度奇特的刮刀,丢到林墨面前的工作凳上。
“这块料,鸡翅木,纹斜,性脆。用这把凿,这把刮,照这个图样,给我开个‘灵芝头’卷云纹的暗榫槽。”赵山河指着桌上那本线装书里一幅极其繁复的榫卯结合图,“榫槽深七分,宽三分,槽底要光,槽壁要直,转角要圆融无滞涩,跟这图分毫不差。料子就这一块,废了,就是你功夫没到家。”
这要求极其苛刻!鸡翅木纹理斜乱,极易劈裂崩茬;窄口凿和异形刮刀极难掌控力道;“灵芝头”卷云纹的暗榫槽线条复杂多变,深浅宽窄变化微妙,对眼力、手力、心力都是极致考验。稍有不慎,整块料子就会报废。
林墨深吸一口气,没有犹豫。他拿起那块沉甸甸的鸡翅木,手指拂过冰凉的斜纹,感受着木料的“脾气”。又拿起那两把造型奇特的工具掂量了一下,熟悉着它们的重心和触感。然后,他稳稳地坐在工作凳前,将图纸仔细看了几遍,印入脑海。
林墨的眼神变得无比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木料和工具。他下凿了,动作极轻极缓。窄口凿的锋刃小心翼翼地切入斜纹,巧妙地顺着纹理的走向游走、转折,避开最易崩裂的节点。每一次落点都精准无比,每一次运力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木裂,少一分则形亏。细碎的木屑如同有生命般,随着他手腕精妙的抖动和角度的微调,听话地卷曲剥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和犹豫,只有工具与木料接触时发出的细微、悦耳的沙沙声和刮削声。汗水从林墨的额角渗出,沿着侧脸滑落,滴在木屑上。
赵山河就站在一旁,叼着烟袋锅,眼睛死死盯着林墨的手和那块逐渐成型的木料。他脸上的肌肉绷紧,眼神从最初的审视,渐渐变成了难以掩饰的震惊,最后化为一种深沉的、近乎叹息的复杂情绪。
当林墨放下刮刀,轻轻吹去榫槽内最后一点浮尘,将那块完美呈现出“灵芝头”卷云纹暗榫槽的鸡翅木料递到赵山河面前时,时间仿佛静止了。
赵山河接过木料,枯瘦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量具,一寸寸地抚过槽壁的平整度、槽底的顺滑度、转角的圆润度,尤其是那繁复的卷云纹,他的指尖在每一道细微的转折起伏处停留、感受。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房间里只剩下他手指摩擦木料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和他沉重的呼吸声。
许久,赵山河才抬起头,那双看透沧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林墨,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惊、欣慰、感慨,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严厉的话,最终却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感慨的叹息。
良久,赵山河缓缓开口,声音如同砂纸磨过木头:“五级工的活儿,算你过关了。六级工?哼,那是真能在木匠行里顶门立户、扛大梁的本事!不是光会做几件漂亮家具就行的!”
他背过身,走到墙角的红木工具箱前,打开最底层一个上了铜锁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用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他解开油纸,里面是几页颜色更深的图纸和密密麻麻的文字注解,纸张边缘已经磨损起毛。他将图纸重重拍在桌上。
“拿着!”赵山河指着图纸,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六级工,那是高级技术工人!八级工制度里的顶梁柱!要的是能‘独当一面’的本事!光手上功夫好没用,得懂设计、会算料、能统筹、能传帮带!”
赵山河点着图纸上繁复的榫卯结构图,“看懂、画准是基础!燕尾榫、穿带榫、格角榫这些老祖宗的玩意儿,尺寸、角度、受力点,一丝一毫不能差!得能独立画出施工图,让徒弟按图能做出来!”
他又指向一张弧形窗棂和螺旋楼梯的草图,“碰上弯的、扭的、不规则的玩意儿,靠死记硬背没用!得会用几何作图法,像解谜一样,把尺寸、角度算准了,在料上精准放样。多面体拼接、不规则曲面?脑子得更活络!”
“公差≤0.5mm!这是死规矩!”赵山河敲着桌子,“雕花门窗、仿古家具的精密构件,差一丝一毫,要么装不上,要么用不住!这靠的是几十年练出来的手稳、眼毒、心静!”
他指着图纸上一幅精细的“龙穿牡丹”透雕纹样,“这‘龙穿牡丹’,就是六级工的招牌!手工雕,刀得活,层次得透,神韵得到位。有条件用机械,也得懂怎么用,怎么调,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
赵山河拿起一块深色的边角料,“紫檀、花梨、铁力、乌木、瘿木…这些硬骨头、娇贵料,六级工必须门儿清!它们的‘脾气’——密度、纹理走向、收缩率、容易怎么变形开裂,都得刻在骨子里!怎么干燥防变形?怎么处理才能让它们服服帖帖?这里头学问大了!‘烫蜡’、‘揩漆’这些伺候顶级硬木的独门诀窍,就在这纸上写着,怎么把握火候,得你自己去‘悟’!”
他又翻到一页画着纺织机木梭和复杂模具的图,“别以为木匠就做家具房子!厂子里纺织机的木梭、火车车厢的木件维修,甚至做精密铸造的木模,都得能接!做木模,还得懂金属冷却收缩的学问,预留好收缩量!模具设计要能拆装,不然零件出不来!这都是真本事!”
“认料是基本功!五十种打底!松杉软木用在哪儿承重好?紫檀花梨硬木切削时怎么下刀才顺纹不崩?桐油浸泡防虫、药剂熏蒸防腐,这些老法子新手段都得知道原理,不能瞎用!”
“木头不是铁疙瘩!一根梁,跨多远,用多粗,能扛多重?老祖宗的斗拱为什么能抗震防风?里面的道理得琢磨透!做大型结构,心里没本‘承重’的账,那是害人害己!”
“厂子里机器坏了,平刨刀轴歪了、带锯条断了,你能修吗?能根据活儿需要,自己改个趁手的刨刀,做个精准的角度定位夹具吗?这叫本事!”
“抗洪抢险,急需快速加固的木结构方案,你能在短时间内拿出安全可靠的办法吗?这叫担当!”
“手艺好不算完!得能把你的本事变成规矩,写成《硬木家具制作标准》这样的操作规程!”
赵山河一口气说完,仿佛抽干了全身力气,又深深吸了一口烟袋,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复杂地看着林墨:“这些图纸、这些注解、这些要求……就是六级工要翻过去的山!‘龙穿牡丹’的刀法、‘抱肩榫’带‘走马销’的精密配合、顶级硬木的‘料性火候’和‘烫蜡’‘揩漆’的诀窍,都在这山路上藏着!看完了,琢磨透了,就不用再来问我。”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释然:“七级工……那是‘技近乎道’的东西。靠的不是图纸,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守拙’、‘体悟’,是跟木料‘对话’,跟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神交’的本事!我……我自个儿也还在门槛外头打转,摸到了点边,但说不清道不明,教不了你什么了。”
他用力磕了磕烟袋锅,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一个终结的符号:“从今天起,你林墨,可以出师了!以后的路,山高水长,靠你自己走了!记着,手艺是根,规矩是本!别给祖师爷丢脸!”
说罢,赵山河挥了挥手,像赶走最后一丝牵挂,转过身重新拿起他那块紫檀料和砂纸,不再看林墨一眼。那沉默的背影,是匠人技艺的丰碑,也是对超越者的最终认可与放手。
林墨握紧了手中那几页的图纸,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和墨迹的微凸。师父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他心中回荡,将“六级工”这三个字从模糊的概念,具象化为一座需要他穷尽心力去攀登的技艺高峰。他对着那沉默而固执的背影,庄重地鞠了一躬。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四合院:木匠的烟火人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