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讨会如期开始。会议室里,“U”型桌旁坐满了人,空气中混合着木头、纸张和淡淡的石灰粉气味。王副司长简短有力的开幕词定下了“务实、创新、服务生产与生活”的基调后,会议便进入了核心议题讨论环节。
林墨本来打定主意以聆听和学习为主。他准备的人体工学和胶合板应用分享,本来打算就简单谈谈,绝不主动挑起过于前沿或理论性的讨论,以免显得突兀,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或争议。这个时代的学术讨论,有时分寸感比内容更重要。
起初,讨论按照预定流程进行。设计室主任谈及当前家具设计常与实际生产和用户需求脱节,一位老师傅则感慨有些传统精细榫卯在现代批量生产中确实耗时费力,探讨简化可能。大家发言都带着一种实事求是的恳切。
然而,很快林墨察觉到一丝异样。在“专业参与组”里,有一男一女两位看起来颇为年轻、穿着气质明显更偏向艺术院校而非研究所或工厂的代表,发言尤为活跃。
每当讨论涉及“创新”、“现代感”、“设计理念”时,那位戴眼镜的男青年总会不经意地把话头引向他。
“刚才老师傅提到简化榫卯,这确实是个思路。不过,我觉得创新不能只盯着工艺简化,更核心的还是设计理念的突破。我听说龙成厂的‘东方韵律’系列在国际市场上很成功,其设计思路就很大胆前卫。”
“不知道龙成厂的代表,林墨同志今天有没有来?能否分享一下经验?”男青年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视会场,最终“精准”地落在了林墨身上。
另一位短发女青年随即附和:“是啊,广交会的成功案例值得我们学习。林墨同志虽然年轻,但能设计出畅销产品,肯定有独到的见解。特别是如何平衡‘传统韵味’和‘现代潮流’,我们都很想听听您的看法,而不是总停留在我们固有的圈子里讨论。”
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但接连几次,话题总是被巧妙地带到他这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架秧子”意味。林墨心中了然,这绝非简单的求知欲。他面色平静,每次被点名,都只是谦逊地笑笑,用既不冷场也不深入的方式回应:
“各位老师、前辈讨论得都非常深入,我主要是来学习的。龙成的产品能得到市场认可,是集体智慧的结晶,离不开老师傅们的精湛工艺和厂领导的决策。”
“我个人理解,所谓创新,前提还是扎实地理解传统和尊重当下的生产条件,在此基础上做适度的优化,谈不上什么前卫理念。”
“至于平衡传统与现代,我觉得首先得明确产品是为谁服务,用在什么场合。脱离了具体的需求和产能谈设计,容易变成空中楼阁。我们厂的做法是,每项改动都要反复和老师傅、生产车间论证可行性。”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在场前辈的讨论,又将功劳归于集体,强调务实和可行性,轻松化解了那两人试图将他推向“标新立异”位置的企图。王副司长坐在主位,默默听着,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会议中途休息,大家起身喝茶、活动、围观实物样品。林墨正想仔细看看那件明式圈椅模型,那位戴眼镜的男青年却主动凑了过来,旁边跟着那位女青年。
“林墨同志,刚才听你发言很受启发。”男青年笑着伸出手,语气却有点微妙,“我是张思远,中央美院装饰艺术系研究生,专攻现代家具设计理论。苏建新的同班同学兼好友,我很喜欢他的“艺术设计应超越实用束缚”的观点。”
“我觉得现在国际流行的抽象、有机形态设计是我们下一步追求的方向。他常提起你,说你设计想法特别……活跃,今天一听,果然名不虚传,很懂得……结合实际。”
林墨像是没听懂他的挑衅,顺着他的话说到:“多谢夸奖,你们作为前言的研究生见识当然更多,我现在还在读大学,你说的我不是很了解,就不予评论了。”
旁边的女青年听到他这样说以为他认怂了,也凑过来说道:“我叫陈敏,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研究生,我俩是同学,和苏建新也是同学,听说你们厂很欣赏你‘传统韵味’的设计啊,他们支持你都将我们学院派的‘现代潮流’设计都被压过了。”
林墨与他们握了握手,语气平淡,“我想我也不用自我介绍了,建新同志应该跟你们说过我,建新同志的设计理念也很独特,我们当时是为了保险双向并行,大家的条件都是一样的,就连广交会上的展台都是相邻的,所以也谈不上领导特别支持谁。”
“可是...你们聂厂长.....”他们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会务人员提醒大家坐回自己的座位的声音已经传来,他俩只好悻悻地回去。
休息结束,会议进入分组讨论阶段,气氛更加开放自由。在讨论“青年设计师草图点评”环节,他俩再次发难。张思远在展示自己一组线条极其流畅、造型颇具“未来感”的椅子草图后,直接望向林墨:
张思远: “林墨同志,我们刚才看了几位青年同志的设计草图,大多还是在现有框架内修修补补。我有个疑问想请教,您设计的‘东方韵律’在广交会上获得成功。”
“是否恰恰证明了,只有像您这样敢于突破传统形式、融入更国际化的审美元素,才能做出真正受欢迎的产品?这是不是说明,我们平时是否过于强调‘实用’和‘工艺’,反而束缚了设计的创造力?”
林墨微笑回应:“张同志过誉了。‘东方韵律’的成功,首先在于它解决了外商对舒适度、现代感的需求,这是市场定位的结果。”
“其次,它的‘突破’始终建立在龙成厂老师傅们能实现的工艺基础上,比如那些曲线并非天马行空,而是经过反复试验,找到了既能美观又能高效生产的榫卯节点和弯曲工艺。”.
“我认为,创造力不是无视束缚,而是在束缚中找到最优解。这不是束缚,是设计师的责任。”
陈敏接着提问,语气温和却带锋芒:“林墨同志说得对,要结合实际。但我们也注意到,国际上最新的设计思潮,比如北欧的极简有机风格、意大利的现代主义,它们对形式的探索非常大胆,常常领先于当时的工艺水平,反过来推动工艺革新。”
“您是否认为,我们也应该适当鼓励这种更具前瞻性、甚至暂时可能有点‘难产’的设计探索,而不是永远被现有工艺牵着鼻子走?毕竟,艺术有时需要一点超前嘛。”
林墨略作思考,沉稳回答:“陈同志提到的国际潮流,我也在水木图书馆的国外期刊上看到过一些,确实很有启发性。我们当然要学习,但学习的是其内核,比如对人体的关怀、对材料本质的尊重,而不是单纯模仿形态。”
“而且,您提到的那些国家,其工业基础和材料科学与我们现阶段不同。我认为,前瞻性应该体现在对未来人民生活需求的预判和对材料工艺发展趋势的理解上,比如研究如何更好地利用我们的胶合板、竹材,或者改进涂装工艺。”
“设计可以引导工艺,但这个引导必须是基于对工艺发展规律的尊重,是一个携手共进的过程,而不是脱离实际的硬拽。目前,让工艺能稳定、高效地生产出优质产品,满足最广大人民的基本需求,才是最关键的一步。这一步走不稳,谈飞跃可能会摔跤。”
张思远有些不耐烦,语气加重:“照您这么说,我们设计师就只能永远跟在生产后面,做修修补补的匠人了?艺术价值在哪里?设计的主观能动性在哪里?”
“龙成厂的成功案例难道不是个例吗?如果大家都像您这样思考,国内的设计教育还有什么意义?直接培养技工不就好了!”
林墨神色不变,语气反而更平和: “首先,我们的成功不是个例,我们已经成功了两个系列了,其次张同志,您误会了。我们觉得设计师从来不是‘跟在后面’,而是‘走在前面看清路’。看清用户需求的路,看清材料性能的路,看清工艺实现的路。”
“这条路看清楚了,才能带领生产走向正确的方向,避免资源浪费。设计师的价值,恰恰体现在这个‘看清’和‘带领’的过程中,体现在将艺术美感与实用、工艺完美结合的能力上。这需要深厚的积累和智慧,绝非简单模仿形式或空谈理念。”
“设计教育的重要意义,正是培养学生具备这种综合的、负责任的设计思维,而不是只培养画漂亮图纸的‘艺术家’或者只懂技术的‘技工’。龙成厂的案例或许是个例,但它证明了一条在当前条件下行之有效的路径。”
张思远和陈敏一时语塞,他们发现林墨总能将他们的“艺术”、“超前”、“国际”拉回到“现实”、“需求”、“工艺”的维度进行讨论,并且逻辑自洽,难以驳斥。
会场其他人,特别是实践派的代表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林墨的观点。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四合院:木匠的烟火人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