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无声,覆了宫墙六丈。
昭阳殿内,烛火微摇,熏炉中一缕青烟盘旋而上,似有若无地缠绕在紫檀木椅的雕花扶手上。
虞妩华坐在案前,指尖轻捻一枚银针,针尾系着半透明的蚕丝线,另一端没入香囊深处——那是个不起眼的墨绿锦囊,内里却藏着她亲手调配的秘料:微量“忆魂草”碾成的细粉,混入自己剪下的发丝焚烬后的灰。
此香无形无味,唯经体温烘烤,才缓缓释出一丝极淡的暖息,如旧梦回廊中的一缕残痕。
她将香囊缝进椅垫夹层时,动作轻缓得像在封存一段往事。
“陛下最爱坐这把椅子。”青鸾低声禀报,手指拂过垫面,“尚衣局说,三年来从未换过。”
虞妩华唇角微扬,不语。
三年?
正好是她前世被赐死的年头。
那时这椅子还在乾元殿高座之上,如今却成了他批阅奏折时常倚的旧物。
命运轮回,有些东西看似不动,实则早已悄然易主。
她要的,不是一时迷心,而是让记忆生根发芽,在最不该觉醒的地方,开出裂隙。
三日后,乾元殿。
萧玦伏案疾书,朱笔悬于折子上方忽地一顿。
他眉头微蹙,抬手按住额角,似有钝痛自颅内深处蔓延开来。
目光下意识落在身侧紫檀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处新缝的暗纹。
忽然,一丝极淡的气息钻入鼻腔——甜而不腻,带着陈年糯米与桂花混合的温香,像是深秋午后巷口飘来的热糕味。
他的呼吸一滞。
“这味道……”他喃喃出口,声音低哑得近乎梦呓,“像小时候宫墙外的桂花糕。”
话音落,他自己都怔住了。
宫墙外?
他何时出过宫?
先帝严令皇子不得擅离禁苑,更何况是他这个庶出、母族卑微的九皇子。
可这记忆如此清晰——斑驳砖墙下,一个小女孩踮脚递来一块纸包的糕点,笑着说:“哥哥吃,不苦的。”然后转身跑开,裙裾翻飞如蝶。
他猛地攥紧椅背,指节泛白。
不可能。
他从未来过虞家老宅,更不认识那个孩子。
可为何……心口竟泛起一阵久违的酸胀?
与此同时,冰湖畔积雪压枝,寒风割面。
一名扫雪杂役低头走过湖心小径,斗笠遮面,脚步沉稳。
待四下无人,他悄然跃下湖岸,潜入凿开的冰窟。
水底淤泥中,一枚铜牌静静沉埋多年,边缘刻着“虞”字篆印,背面编号“辰七”——正是当年虞老将军亲授贴身亲卫的信物之一。
沉砚破冰而出,湿衣结霜,却将铜牌紧紧护在怀中。
当夜,昭阳殿后窗轻启,一道黑影翻入庭院,单膝跪于阶前。
“属下查明,”他垂首,双手呈上铜牌,“七皇子暴毙那夜,禁军值卫曾接到调令,说是圣旨急召赴南营救火。可查实当日,并无火灾。而带队离开的将领,身形举止……酷似魏长林。”
虞妩华接过铜牌,指尖抚过那道“虞”字刻痕,心头骤然掀起惊涛。
金手指瞬间激活——
画面闪现:昏暗东宫暖阁,炭盆微红。
少年萧玦藏身梁上,浑身颤抖。
一名紫袍宦官悄然步入,将一只小巧香炉放入熏笼之下,冷笑低语:“等老东西死了,野种也该清理了。陛下明日便会下诏,说七皇子染疫暴亡。”
镜头拉近,那宦官面容赫然是已故大太监魏长林!
虞妩华瞳孔微缩。
原来如此。
七皇子并非病死,而是被毒香所害。
而真正的皇嗣血脉,早在十年前就被悄然铲除。
难怪萧玦能顺利登基——他是被人推上去的棋子,也是这场阴谋最大的盲眼之人。
她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底已无波澜。
“去查户部旧档,看看那晚值守的禁军将领,如今在哪任职。”她淡淡道,“还有,魏长林死后,谁接手了他的‘听风阁’?”
沉砚领命欲退,却被她叫住。
“等等。”虞妩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派人送去监察御史李延章府上,只说——‘靖南王欠的债,该还了。’”
翌日清晨,城门初启。
徐伯拄杖立于瓮城之外,怀中账册用油布层层包裹。
他曾是虞府管家,辗转十年才寻到这份记录前朝权臣私通藩镇、挪用军饷的铁证。
眼看宫门在望,四周忽有黑影逼近。
内侍省暗桩!
刀光乍起,血溅雪地。
徐伯踉跄后退,账册脱手,一角被撕扯断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数道黑衣人自街巷杀出,为首的正是沉砚。
剑光纵横,敌寇倒地,残页却被风卷起一角——赫然露出“靖南王”与户部某侍郎的押印密约。
沉砚拾起残页,眼神一凛。
虞妩华得知后,只轻笑一声:“不必追回完整账册。把这一页,原样送至都察院案头。”
她不再藏,也不再争辩。
她要让百官自己去问:为何十年前的调兵令上有魏长林的私印?
为何靖南王会在军饷拨付当日,秘密会见户部官员?
碎片散落,终将汇成洪流。
而此刻,乾元殿烛火未熄。
萧玦盯着手中一张泛黄符纸残片,边缘焦灼,似经火焚。
那是陆翁昨夜跪呈之物,来自《折柳吟》琴匣夹层。
他指节收紧,眼中血丝密布。
窗外风雪骤急,吹动檐铃如泣。
他霍然起身,大步踏出殿门,龙袍翻涌如怒潮。
“备驾——昭阳殿!”雪未停。
昭阳殿的琉璃瓦上积了厚厚一层,檐角垂下的冰棱如刀锋般森然,在风中轻颤。
殿内却暖得反常,地龙烧得通透,熏炉里“忆魂草”余烬未冷,空气浮动着一种近乎催眠的温甜。
烛火在屏风后摇曳,将一道纤长身影投在素绢之上——虞妩华立于萧玦身前,未施粉黛,发丝微乱,仿佛刚从一场旧梦中醒来。
她看着他踏碎风雪而来,龙袍染霜,双目赤红如燃血,手中紧握那张焦边符纸,像攥着一根能刺穿过往的毒针。
“你说!”萧玦声音嘶哑,几乎是从喉底撕裂而出,“为何朕每听一次《折柳吟》,心口就似被人生剜?为何梦中总有素衣小女孩跪在雨里哭喊‘别丢下我’?!她是谁?!”
他的质问震得烛焰狂跳。
虞妩华静静望着他,眸光如深潭无波。
她没有后退,反而迎上前一步,指尖轻轻拂过颈间系带,缓缓解开外衫领扣。
丝缎滑落肩头,露出一段白皙锁骨,其下赫然一枚淡粉色胎记——形如折枝柳,柔弱却倔强地生长在肌肤深处。
“陛下梦里的孩子……”她轻声道,嗓音如月下溪流,“或许真存在。”
萧玦呼吸一窒,瞳孔剧烈收缩。
“只是您忘了。”她抬眸直视他,眼中似有星火闪动,“有些约定,早在我们都不懂爱恨时,就已刻进魂魄。”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风卷残雪拍打窗棂,像是谁在叩门。
而更深处的记忆正破土而出——暴雨倾盆的山道,年幼的他被人追杀至昏厥,倒在泥泞之中。
一个穿着粗布素裙的小女孩冒雨奔来,瘦弱身躯将他拖入山神庙。
她抱着他,用自己单薄的体温焐热他冻僵的手,一遍遍低语:“你是我的哥哥,我要带你回家……你不许死,你答应过要陪我放纸鸢的。”
那些画面如潮水倒灌,猛烈冲击着他构筑多年的铁壁心防。
“不……不可能……”他踉跄一步,手指颤抖着抚向那枚胎记,指尖触到温热肌肤的刹那,脑中轰然炸响!
记忆碎片纷至沓来:小女孩踮脚递来桂花糕,笑着跑开;她在院中舞剑,笨拙却认真;她藏起他掉落的玉佩,说“等你回来再还你”……
“是你……”他猛然将她拽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令她窒息,“原来是你!那你为何不说?为何装傻?装痴?步步为营、算计人心?!告诉我,你到底图什么!!”
虞妩华伏在他胸前,听着他狂乱的心跳,唇角悄然扬起一丝极淡笑意。
“若我说,我只是想让你记得我呢?”她低语,嗓音柔软得能滴出水来,“可这宫里,真心最不值钱。陛下不是常说,情是软肋,爱即死穴?”
她顿了顿,缓缓抬起手,指尖轻抚他紧绷的下颌。
“所以,我不给你真心——我只给你一场梦。真假难辨,醒不了,也不想醒。”
萧玦浑身一震,欲怒斥,却觉胸腔翻涌,竟分不清是痛还是渴求。
就在此时,殿外极轻的一声竹哨掠过风雪,短促如蝉鸣,转瞬即逝。
远处山岗,白雪之下,数十骑黑甲悄然列阵,兜帽摘下,露出一张张饱经风霜却目光如炬的脸——虞家旧部,十年隐匿,今夜尽数归来。
马鞍旁悬挂的战旗虽未展开,但那熟悉的“虞”字篆印,已在月下泛出冷光。
殿内,虞妩华闭眼靠在他肩头,睫毛轻颤,唇角无声上扬。
你要真心?
好啊。
我便给你一场真假难辨的梦。
直到你分不清——
是谁困住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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