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土纪元，年份已不可考。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像是肮脏的棉絮捂住了世界的口鼻。风卷起放射性尘霾，呜咽着掠过锈蚀的金属残骸和皲裂的大地。这里曾是旧世界大陆的繁华腹地，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被幸存者们敬畏地称为“死寂谷”。
商队的五辆改装卡车，像几只疲惫的钢铁甲虫，在这片死亡地带艰难跋涉。车辆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和锈迹，厚重的装甲板上布满弹坑和划痕，诉说着无数次与掠夺者、变异兽遭遇的故事。头车的驾驶室里，车队总管老李眯着眼，看着窗外单调而压抑的景色。他年约五旬，脸庞被风沙刻满了沟壑，但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透着在废土摸爬滚打几十年淬炼出的精明与坚韧。
“头儿，痕迹到前面就乱了，混杂着很多脚印，像是……有个临时营地。”对讲机里传来沙哑的声音，是负责追踪的斥候“山猫”。
老李按下对讲键：“继续观察，放慢速度。‘血犬’那帮杂碎掠夺者们狡猾得很，别中了圈套。”
他们正在追击“血犬”掠夺团。三天前，“血犬”袭击了商队的一个小型贸易点，抢走了一批珍贵的药品和能源电池，还掳走了几个人。老李本来不打算为一个小据点大动干戈，但被掳走的人里，有他一位老兄弟的遗孤。在废土，有些债，必须用血来偿。
改装卡车的车载雷达上，光点闪烁，显示着前方复杂的地形——扭曲的钢结构、半塌的混凝土建筑，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迷宫。
“头儿，有点不对劲。”驾驶改装运输车的大个子壮汉“铁砧”瓮声瓮气地说，“他们像是故意把我们引到这儿来的。这鬼地方，辐射读数虽然不高，但总让人觉得……毛毛的。”
老李没说话，他也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仿佛这片土地本身在排斥着生命。周围的寂静太过彻底，连最常见的辐射蟑螂或变异鼠的窸窣声都听不到。
车队深入峡谷，光线愈发昏暗。两侧是陡峭的、被侵蚀成怪异形状的岩壁，上面挂着一些干枯的、形态诡异的藤蔓植物。
“停车！”山猫的声音突然急促起来，“右侧岩壁，有发现！不是自然形成的！”
车队缓缓停下，队员们持枪警戒。老李跳下车，带着山猫和几名核心队员走向山猫指示的方向。靠近了才发现，那并非纯粹的岩壁，而是一种与山体几乎融为一体的、光滑的银灰色金属结构，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和藤蔓，只在几处裂缝边缘，露出下面异常平整的表面。一道巨大的、看似沉重的金属滑门被巧妙地伪装成岩壁的一部分，但门缝处有新近的刮擦痕迹，显然是“血犬”们试图闯入留下的。
“妈的，这帮孙子是想在这里面躲清静？”一个队员啐了一口。
老李蹲下身，仔细检查门缝和周围的痕迹。他的手指拂过金属表面，一种冰冷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质感传来。“不像……他们没进去。”他指了指门边几处凌乱但最终远离的脚印，“他们试了，但打不开，或者……不敢打开，就继续往前跑了。”
“要追吗？”铁砧问道。
老李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那个神秘的入口上。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可能藏着比追击血犬更大的风险，也可能有更大的价值。在废土，风险和收益总是并存的。
“山猫，你带两个人，继续沿痕迹追踪血犬，保持距离，随时报告。其他人，跟我看看这扇门后面有什么。”老李做出了决定，“铁砧，试试能不能撬开它，动静小点。”
铁砧拿出液压破拆工具，塞进门缝。然而，就在工具刚刚施加压力时，门上靠近边缘的一处不起眼的区域，突然亮起了一小块微弱的蓝色光斑，闪烁了几下，随即熄灭。紧接着，门内传来一阵低沉的、仿佛卡涩了无数年的机械运转声。
“咔……嗡……”
沉重的金属滑门，竟然向内缓缓打开了一条刚好容人通过的缝隙，然后彻底停住，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一股混合着尘埃、霉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带着微甜气息的冷风从门内涌出。
门后是一片深邃的黑暗，静得可怕。
老李打了个手势，队员们立刻呈战术队形散开，举枪对准门口。两名队员率先扔进去几根冷光棒。冷光棒旋转着落下，照亮了门后一小片区域——是一条向下延伸的、异常干净整洁的金属通道，与门外废土的破败景象形成鲜明对比。墙壁是某种白色的、光滑的材料，头顶甚至有嵌入式的灯带，只是此刻全都黯淡无光。
“保持警惕，交替前进。”老李压低声音，率先端着步枪走了进去。脚踩在金属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音，在寂静的通道里传得很远。
通道很长，向下倾斜了大约几十米，然后变得水平。空气里的那种微甜气味更浓了，还夹杂着一丝臭臭的味道。他们经过几个岔路口，但主通道的指向很明确。沿途可以看到一些紧闭的房门，门上有着看不懂的标识和数字。
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一个被遗弃的地方，倒像是……刚刚被打扫过，然后主人暂时离开。
“头儿，这地方邪门啊。”一个年轻队员紧张地说“连个蜘蛛网都没有。”
老李的心也提了起来。他经历过各种危险的遗迹探索，但从未见过如此“崭新”的遗存。这更像是一个……仍在运作的设施？
终于，通道到了尽头，是一扇更大的、对开的金属门。这门看起来更为高级，中央有一个圆形的、类似阀门的装置。此时，这扇门也微微开启了一道缝，似乎是因为主入口的开启而联动了。
老李示意队员们停下，自己贴近门缝，向内望去。
即使以他数十年的阅历，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门后是一个极为广阔的大厅。大厅中央，排列着数十个巨大的、圆柱形的透明容器，像是一根根巨大的水晶柱。大部分容器已经破损干涸，里面只剩下一些模糊的、难以辨认的残骸。但最靠近门口的几个容器，似乎还保存完好，里面充盈着一种散发着柔和蓝绿色光芒的液体。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厅最深处的一个培养仓。它比其他的都要大，舱体上连接着更多、更粗的管线。舱内，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女悬浮在莹蓝色的液体中，黑色的长发如同海藻般缓缓飘动。她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年纪，面容精致得不像真人，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口鼻覆盖着一个呼吸面罩，胸口贴着一块电极片，旁边还有一个极其模糊的、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暗红色烙印，形状古怪，乍看像是一串代号的开头，又像某个抽象的符号。
更令人心惊的是，承载着她的那个巨大培养仓，此刻正发出一阵阵不祥的“嗡嗡”声，仓体侧面，一排红色的指示灯正在疯狂闪烁，忽明忽暗的红光映照着少女安详（或者说无知无觉）的面容，形成一种诡异而凄美的对比。仓体下方，一些液体正从细微的裂缝中缓缓渗出。
“搜！看看有什么能用的东西！动作快！”老李下令道。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激起回音。
队员们立刻分散开来，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完好的培养仓，开始搜索大厅周围的柜子和工作台。他们找到了不少好东西：用奇特材料密封的药盒，上面印着看不懂的文字；一些封装完好、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工具和零件；甚至在一个上锁的柜子里，找到了几块看似还完好的电路板。
“发财了！头儿，这些玩意儿拿到任何一个大安全区，都能换一座小山似的物资！”一个负责技术鉴定的队员兴奋地报告。
老李却没有太多喜悦，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最大的、正在发出警报的培养仓，以及仓中的少女。他慢慢走近，隔着冰冷的透明舱壁，能更清晰地看到少女的面容。那是一种超越了废土上所有苦难和污秽的、近乎虚幻的纯净。但她胸口那个模糊的烙印，又像是一个无法抹去的、属于某个黑暗过去的印记。
就在这时，培养仓的警报声变得更加尖锐刺耳！舱体上的红色指示灯闪烁频率达到了顶峰，然后“啪”的一声，齐齐熄灭。紧接着，舱内传来一阵液体快速排空的“汩汩”声。莹蓝色的营养液水平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少女的身体随之软软地瘫倒在舱底。覆盖她口鼻的呼吸面罩自动脱落，那些连接在她身上的管线也纷纷松脱。
“咔嚓……砰！”
一声脆响，承受了内外压力变化的舱壁，终于不堪重负，从之前渗水的地方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然后猛地破碎！冰冷的、带着浓烈甜腥气的液体混合着玻璃碎片涌出，将少女冲到了舱外的金属地面上。她蜷缩在那里，浑身湿透，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像是被潮水抛弃在沙滩上的贝壳。
“头儿！”队员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纷纷围拢过来，枪口下意识地指向地上那个脆弱的生命体。
老李快步上前，蹲下身，探了探少女的鼻息。极其微弱，但确实还有呼吸。她的身体冰冷，皮肤因为长时间浸泡而显得有些褶皱，但并没有明显的伤口。那个胸口的烙印，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队员们环顾这个诡异的大厅，那些完好的、破损的培养仓，那些超越当前科技的设备……还有眼前这个来历不明、从遗存中“诞生”的少女。最近边境几个安全区确实流传着“幼童失踪案”的传闻，但几乎可以肯定，那绝不可能和眼前这个场景有关。这个女孩，她的来历恐怕比那些失踪案要复杂和危险得多。
带走她，可能意味着带走一个巨大的麻烦，甚至是灾难。商队的信条是趋利避害，不惹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充满死亡和诡异的实验室？让她自生自灭？
看着少女那张稚嫩却毫无生气的脸，好像想起了老李早夭的女儿。如果她还活着，大概也是这个年纪……废土已经吞噬了太多生命，难道连这样一个刚刚脱离培养仓、可能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孩子，也要被抛弃吗？
他沉默了几秒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脱下自己脏兮兮但厚实的外套，小心翼翼地将少女包裹起来，动作略显笨拙，却带着一种坚定。
“收拾东西，准备撤离。山猫那边有消息吗？”他沉声问道，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
“血犬’往峡谷另一端跑了，看样子是想借复杂地形甩掉我们。”
老李点了点头：“通知山猫，停止追踪，向我们靠拢。这趟收获已经超出了预期。”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怀中依旧昏迷的少女，对身边的队员说：“把她抬到我的车上去，轻点。顺便让嬷嬷（商队里的医生）看看。”
“头儿，这……”一个老队员有些犹豫，“这丫头来历不明，从这种地方出来的，万一……”
老李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知道风险。但在废土，有时候捡到的‘麻烦’，未必不是转机。就当是……我们捡了件最特殊的‘货物’吧。走吧，这地方不宜久留。”
队员们不再多言，迅速整理好搜刮到的物资，抬着昏迷的少女，有序地退出了这个充满谜团的实验室。厚重的金属滑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最终严丝合缝，再次与锈蚀的岩壁融为一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商队的卡车，载着满满的收获和一个沉睡的秘密，轰鸣着驶离了死寂谷，将那片铅灰色的天空和地下的谜题，一同抛在了身后。车厢里，昏迷的少女在颠簸中微微蹙了蹙眉，仿佛正陷入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她不知道，自己的苏醒，将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注定要在这片绝望的废土上，激起怎样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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