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定主意，程光阳也不耽搁时间。
当日傍晚，在城内找好下榻的客栈，安置好妙染等人后，他立刻动身前往衙门，打算拜访本地知州。
此时的徐州知州，名叫张正纲。
说来凑巧，张正纲不但和程光阳同乡，也是泉州府晋江县人，而且此人还是翰林院编修张瑞图的侄子。
因为李廷机的引荐，之前程光阳在京城时，多次登门拜访过张瑞图，深得张瑞图欣赏。
凭着这层特殊关系，程光阳在投完名帖后，很快便在知州衙门后院花厅下，成功见到了张正纲。
“学生泉州府举人程光阳，拜见明府。”
明府乃是对知府、直隶州知州一级官吏的尊称。
花厅前堂，眼看张正纲出现，程光阳立刻起身向对方作揖。
张正纲一面落座，一面摆了摆手，示意程光阳坐回原位，接着让人给他端来茶点，温声道：
“程贤弟，大家都是同乡，不必如此客气，贤弟此番进京，莫不是要为明年的会试做准备么？”
张正纲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方面阔耳，很有福相。
对于程光阳的名讳，张正纲其实已经有所耳闻，知道程光阳近来凭借一本小说，在京城名声大噪，当即和他套起近乎，开口以贤弟呼之。
“不错，在下正是要入京赶考。”
程光阳并不知道自己在京城已快人尽皆知了，见张正纲对自己如此客气，还以为对方是看在张瑞图的面子上。
斟酌片刻后，接着开口道：“明府，在下今日冒昧登门，一是为了拜访明府，二来则是有其他事，想和明府商议。”
“有什么事，你且但说无妨。”
“好，那在下就直言不讳了。”
程光阳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有些话，以在下的身份，其实不该说，但不说又实在如鲠在喉。”
“在下今日到抵徐州时，见徐州城外，聚满无数灾民，不少人已形同饿殍，明府是朝廷命官、百姓父母，此时若能伸以援手，解民之悬，岂不是一件德政么？”
张正纲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沉默了一阵，缓缓解释道：
“贤弟有所不知，今年不止山东各府有灾荒，我们徐州也受到了波及，徐州各处预备仓、常平仓、社仓里的存粮，连养活本地百姓都不够，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外地来的灾民？”
程光阳闻言，不解道：“既如此，明府何不主动牵头，号召本地士绅出钱出粮，在城门四角设几十个粥厂，定时施粥。”
“你说的这些，本官已经试过了，不能说完全没用，但也是收效甚微。”
张正纲叹了口气道：“一个多月前，城外灾民还不是很多，本官当时曾下令，让本地缙绅分摊捐输，代官府出粮赈济，当时还是有不少人愿意出资的。”
“谁知此后，各地灾民听说徐州有粮，纷纷向徐州聚集，人数一下从几千暴涨到七八万，原本答应出资的缙绅，唯恐存粮会被灾民吃尽，自然不愿再响应官府号召。”
“原来如此……”
程光阳没想到，事情的原委竟是这样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他如此，张正纲摇了摇头道：“河南、江北、山东诸地，蝗旱灾异之事，屡见不鲜，每隔几年又会发生，多少年还不是这样过来了，贤弟不必太过介怀。”
“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饿死？”程光阳心有不甘道。
张正纲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语气淡淡道：“朝廷那么多高官都不管，我一个从四品的知州，又能如何？”
“反正徐州是拿不出钱粮了，外面那帮灾民若是识相，就该继续往南走，去淮安，去扬州，去应天府，那些地方哪里不比徐州富庶，总赖在这里不走，饿死了又能怪谁？”
程光阳闻听此言，心里先是有些不太舒服，感觉张正纲在推卸责任。
然而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他又觉得对方说得其实不无有道理，于是提议道：
“既如此，明府可以派人散给那些灾民一点口粮，分批将他们打发到江南去就食，如此一来，灾民们有机会活命，也就不会全都聚在徐州不走了。”
“这……”张正纲睁大眼睛，犹豫道：“南边那些州郡官吏，可不是省油的灯，倘若知道这几万灾民，是本官打发过去的，岂不要对我恨之入骨么？”
“此言差矣，只要明府不亲自出面，嘱咐城内缙绅去做此事，其他州郡官吏，又怎能把这件事怪到明府头上呢？”
见张正纲有所意动，程光阳继续道：
“眼下城外聚集着这么多人，明府要是全然不顾，任由他们在自己辖地饿死，一旦传扬出去，影响明府声誉事小，若被巡按御史得知，将来奏到朝廷，只怕会影响到两年后的察计。”
所谓“察计”，指的是明朝吏部，每隔六年举行一次的“京察大计”——即通过考核官员的政绩操守，决定官员的升迁罢免。
倘若某位官员任职期间，风评不好，或者犯有什么大错，那么在“察计”中，很有可能会受到吏部降职、免职的处分。
“贤弟说得极是，极是……”
听到程光阳提起“察计”，张正纲不由得脸色微白，心中深以为虑。
…
张正纲最终采纳了程光阳的提议。
翌日天一亮，对方便将徐州城内的缙绅富户们，全部召集到衙门，强令众人再出一笔钱粮，把城外的灾民分批送往更南边的淮安、扬州、应天等地。
当然，这个过程中，本地官府是不会出面的，这些事表面上都是当地缙绅在推动。
如此一来，聚集在徐州城外的数万山东灾民，在获得些许口粮后，有机会活着前往长江以南就食，也就不再继续逗留。
“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眼看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程光阳心中颇为唏嘘。
此次衙门一行，虽说并未达到扬名的目的，不过因为自己的几句话，就能让那么多人有机会活命，他心里还是非常满足的。
真要说起来，其实程光阳也非毫无收获，至少经过这件事后，徐州知州张正纲，和他算是成了很好的朋友。
“复甫贤弟，如今山东各地，到处都在闹灾，听说因为官府赈济不利，有些州郡已出现了叛民，成百上千，专门劫掠过往行客。”
知州衙门后院花厅，得知程光阳准备继续启程北上，张正纲于是为他设宴践行，边举酒边道：
“你是去考功名的，耽误不得，愚兄也不便留你。怕只怕路上有什么不测，我准备从衙门抽调五十名壮班，沿途护送你，等过了东昌府就没事了。”
程光阳呆了呆，忙举酒回敬道：“劳烦兄长费心，愚弟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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