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贩子事件带来的赞誉渐渐平息，日子重新回归到工厂、宿舍两点一线的节奏。
江德华（宁婉）依旧每天最早到车间，最晚离开，手指因为长期接触布料和线头变得有些粗糙。
然而，临时工终究是临时工。
这天下午，车间主任刘大姐把她叫到一边，面色有些为难地开口：“德华啊，有件事得跟你说一下。”
江德华心里咯噔一下，有了预感。
“厂里这批紧急订单差不多快收尾了，”刘大姐叹了口气，“上面通知，订单完成后，这批临时辅助工……就暂时不需要了。你的活干得是真没话说，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是厂里编制紧张，我也没办法……”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听到这个消息，江德华的心还是沉了一下。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甚至挤出一个理解的笑容：“刘大姐，俺明白。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能让俺在厂里干这些日子，俺已经很感激了。”
她的懂事和通透让刘大姐更加过意不去，想了想，压低声音说：“不过，我这儿还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看你愿不愿意吃苦了。”
“俺能吃苦！啥活都行！”江德华立刻表态。
“厂里后勤仓库那边，原来管库的老李头家里有事，要回老家一段时间，空出个看仓库的缺。这活儿枯燥，责任大，还得住仓库隔壁的小隔间里守着，晚上也不能离人，工钱也不如车间计件多。但好歹是个长期的临时岗位，厂里正式工都不太愿意去。”
刘大姐看着她，“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推荐你过去。就是……你一个女同志，住那边怕不怕？”
仓库？看库房？晚上独自值守？ 宁婉快速权衡着。
枯燥和责任她不怕，独自过夜……有点发怵，但比起失去收入来源，也…行！
而且，仓库重地，等闲人不会去，反而清静安全。
偷吃点好的，也不太容易被发现。
“刘大姐，俺不怕！”江德华语气坚定，“俺愿意去！一定把仓库给您看得好好的！”
“成！那你明天就去后勤科找李科长报到，就说我让你去的。”
刘大姐松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
“好好干，等老李头回来，或者厂里再有其他岗位空缺，我再想办法。”
“哎！谢谢刘大姐！”江德华真心实意地道谢。
这无疑是山穷水复处的又一村。
第二天，她就去后勤科报了到。
李科长对她有印象（人贩子事件和车间的好评），没多说什么，就把仓库钥匙和一叠出入库单据交给了她，交代了些注意事项。
红星被服厂的仓库很大，里面堆满了各种布料、辅料、成品和半成品。
空气里弥漫着棉纺品和防蛀药草的味道。
隔壁的小隔间极其简陋，只有一张板床、一张破桌子和一个暖水瓶。
江德华很满足。比想象中的好多了。
她花了一天时间，彻底熟悉了仓库里物资的摆放规律，清点了重要物品，把单据整理得清清楚楚。
她做事认真，每一样东西进出都严格登记，条理分明。
没人打扰的时候，她就拿着厂里废弃的布头边角料，给自己缝补衣物。
也能和偶尔来领料、送货的工人、司机处好关系，从不与人争执，办事公道，大家都愿意配合她的工作。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
她定期给哥哥写信，依旧报平安，说自己在厂里工作稳定，让他放心。
然而，命运的转折总在不经意间降临。
一天夜里，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江德华检查完仓库，锁好大门，回到小隔间正准备睡下，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隐约的、压抑的咳嗽声，似乎还夹杂着痛苦的呻吟。
声音是从仓库另一头、靠近厂区围墙的废料堆放处传来的。
这么晚了，又下着雨，谁会在那里？
她心里警惕起来，怕是贼。
犹豫了一下，她拿起门口防身用的粗木棍和手电筒，小心翼翼地循着声音找过去。
手电光柱划破黑暗，最终定格在废料堆旁一个蜷缩着的黑影上。不是贼，看那身形，像是个半大的孩子。
“谁在那儿？”江德华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那黑影猛地一颤，抬起头来——是一张苍白瘦削、沾满污渍的少年脸庞，大约十三四岁年纪，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光线而眯着，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戒备，像只受伤的小兽。
他浑身湿透，单薄的破衣服紧贴在身上，冷得瑟瑟发抖，还在不住地咳嗽。
“俺……俺没偷东西！”少年哑着嗓子，下意识地辩解，挣扎着想往后缩，却因为虚弱和寒冷而动作踉跄。
江德华的心一下子软了。这少年看起来比当初刚离开王家村的她还要狼狈可怜。
她收起木棍，关掉刺眼的手电筒，慢慢走近几步，语气尽量放得柔和：“俺知道你没偷东西。下这么大雨，你咋躲在这儿？生病了？”
少年警惕地看着她，抿紧嘴唇不答话，但剧烈的咳嗽出卖了他的状况。
江德华叹了口气。她能感知到少年强烈的恐惧和无助，那戒备的外壳下，是近乎绝望的脆弱。
“跟俺来吧，俺那儿能避雨，还有点热水。”
她朝他伸出手，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放心，俺不是厂里管事的，就是看仓库的。俺不抓你，也不赶你走。”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后仓库小隔间透出的微弱灯光，犹豫了很久，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那点温暖的渴望战胜了恐惧。
他颤抖着，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踉跄着跟在她身后。
江德华把他带回小隔间，先倒了一杯热水给他暖手，又找出自己一件旧但干净的衣服让他换上。
少年起初十分拘谨，但在热水和难得的温暖环境下，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些。
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江德华得知他叫石小海，是从更穷困的山区逃荒出来的，想投奔县城的远房亲戚。
结果亲戚早就搬走了，他盘缠用尽，又染了风寒，无处可去，才偷偷翻墙躲进厂区废料堆避雨，已经饿了两天了。
看着石小海狼吞虎咽地吃着她留下的半个窝头，喝着热水，咳嗽渐渐平复，蜷在板床一角沉沉睡去的样子，江德华心情复杂。
她自己的生活刚刚有了一点点起色，远谈不上安稳。
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半大孩子，无疑是巨大的风险和责任。
厂里规定严格，私自留人是大忌。
但是，她实在狠不下心把他再赶回雨夜里。
“就先让他住一晚，明天……明天再想办法。”她给熟睡的少年掖了掖被角。
窗外，雨声渐歇。
仓库里一片寂静，只有少年均匀而安稳的呼吸声。
江德华知道，她可能又给自己惹上了一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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