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城码头边上这间“财神客栈”,味儿比咸鱼铺子还冲。
桐油桶堆在墙角,混着发霉的稻草席子味儿,熏得人头昏脑涨。
石午阳他们五个挤在二楼通铺,像几条腌在咸菜缸里的鱼。
曹旺四仰八叉地摊在铺上,拿草棍掏着耳朵眼儿:“娘的,洪老贼属乌龟的?再耗下去,老子身上该长绿毛了!”
陈志行和另外俩后生轮换着跑腿儿,天不亮一趟,擦黑一趟,马蹄子在汨罗和岳州之间那条坑洼官道上磨短了三寸。
石午阳靠着吱呀作响的窗框,盯着远处码头进进出出的乌篷船,眼神沉得像结了冰的江面。
这天晌午,日头懒洋洋地晒着屋顶的破瓦。
几个人正窝在铺子上迷瞪着,楼下街道猛然炸开一声铜锣响!
“哐——!”
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操!”
曹旺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脑袋差点撞上低矮的房梁。
石午阳动作更快,猫腰就凑到了糊着厚厚油垢的窗户纸破洞前。
楼下街面已经变了样!
两排绿营兵像地里冒出来的豆芽菜,钉子似的扎在道路两边,把原本闹哄哄的街市硬生生隔成两半!
小贩的挑子被粗暴地踢到墙角,几个想探头看的闲汉被枪杆子杵着胸口往后搡。
“来了!”
石午阳嗓子眼发紧,声音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话音还没落,“哐哐哐!”砸门声跟打雷似的在门板上炸开!震得整个楼板都在抖!
“开门!快开门!楼上住店的!统统给老子滚下来!一个不许留!”
门外是炸雷般的吼声,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
“钦差过境!凡楼上者,一律清空!违令者,锁链伺候!”
石午阳瞳孔一缩!
好毒的洪老贼!连楼上都不让人待!
他猛地转身,朝曹旺他们几个低吼:“快!下楼!别磨蹭!脸上挂点笑!怂包点!”
门刚拉开一条缝,一股汗酸和劣质烟叶子混合的浊气就扑了进来。
一个满脸横肉的绿营什长领着俩辫子兵堵在门口,手里攥着刀柄,凶神恶煞地挨个踹开房门,骂骂咧咧:“滚出来!耳朵塞驴毛了?磨蹭什么!想蹲号子是不是?!”
石午阳立马堆起一脸诚惶诚恐的谄笑,腰哈得快要折了,声音都哆嗦:“军爷!军爷息怒!小的们乡下人,没见过世面,这就滚!这就滚!”
他一边说,一边拿胳膊肘往后捅曹旺和另一个后生。
曹旺那张凶脸此刻也挤成了苦瓜,学着石午阳点头哈腰:“军爷开恩!开恩!”
他弓着腰,活像个被吓破胆的虾米。
另外一个后生更是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跟鹌鹑似的。
“滚!”那什长不耐烦地挥刀鞘,差点杵到石午阳脸上。
三个人像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从狭窄陡峭的木楼梯往下窜,楼梯板被踩得嘎吱乱响,差点踩空。
刚冲出客栈那扇油腻腻的门板,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风就灌进肺里。
街道两边,密密麻麻的绿营兵像两堵移动的墙,刺刀在惨淡的日头下闪着寒光。
整条街死寂一片,只有兵靴踏在石板路上的“咔咔”声,沉闷得让人心头发慌。
远处,似乎隐隐传来更密集的马蹄和开道的锣声,越来越近。
石午阳他们紧紧贴着客栈门口冰冷的墙壁,努力把自己缩进墙角的阴影里。
他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路尽头——烟尘已经腾起,模糊了一大片。
石午阳他们几个被绿营清兵像赶鸭子似的轰到街边,混在一堆伸长脖子看热闹的泥腿子里。
曹旺冻得直跺脚,嘴里哈出的白气喷在破棉袄领子上,结了一层薄霜。
“嘚嘚嘚!”
急促的马蹄声混着开道的破锣响由远及近。
七八顶绿呢官轿被轿夫们抬着,几乎脚不沾地地“飞”了过来,旁边跟着跑得呼哧带喘的亲兵。
维持秩序的绿营兵什长扯着破锣嗓子吼:“滚开!都滚远点!挡了大人的驾,砍了你们脑袋当球踢!”
人群像退潮一样往后涌,石午阳趁机扯了曹旺一把,压低帽檐:“走,去码头瞅瞅!”
码头上更是人挤人,清兵多得跟下饺子似的,明晃晃的刀枪在惨白日头下闪着寒光。
岳州知府那胖子裹着厚实的貂裘,和守备几个官老爷站在风口,冻得直跺脚,脖子伸得老长,巴巴地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
寒风像小刀子刮了小半个时辰,知府老爷的胖脸都冻青了。
终于,江面上有了动静!
几艘带轮桨的车轮舸像水蜈蚣似的,蛮横地破开薄冰,把江面上的小船都挤到一边。
后面跟着一艘小山似的福船,船楼高耸,那木料、那样式,一看就是前明官船的底子!
再后面,黑压压跟着一串运兵的蜈蚣船和苍山船,船帆鼓胀,压得江面都低了三分。
“肃静!肃静!”
绿营兵又开始轰人。
福船缓缓靠岸,搭上跳板。
先是一员顶盔贯甲的副将,领着几十号杀气腾腾的亲兵,
“哐哐哐”踩着跳板下来,手按刀柄,鹰隼似的目光扫视着人群。
接着,一顶装饰华丽的八抬大轿被小心翼翼抬了下来。
这是洪承畴自带的八抬官轿,跟当年在北京那个完全不一样,应该是后来新制的。
最后,众星捧月般,一个穿着紫貂大氅、头戴暖帽的清癯身影,才在亲兵的重重护卫下,慢悠悠踱下船来。
正是洪承畴!
码头上顿时一片阿谀奉承之声,知府老爷腰都快弯到地上了。
石午阳他们也混在人群里,踮着脚,装模作样地张望,脸上挂着和其他人一样的呆愣和好奇。
突然,石午阳的目光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钉在洪承畴随从队伍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跟着个穿着普通武官服色的汉子,身材不高,但一张脸……
石午阳心头“咯噔”一下!那张脸的右眉骨到颧骨,斜着一道蜈蚣似的暗红刀疤!
是他!大顺朝平南伯刘忠,山西潞安府的那个守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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