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彦就起来了。他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换了身衣服坐在厅屋的门槛上，听着村子里逐渐苏醒的声音。
约莫六点，灶房传来了动静。林彦起身走过去，看见细妹婶子正在灶口前生火，橘红色的火光映着她的脸。
“婶子，早。”林彦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二十块钱和二十斤全国粮票，不由分说地塞到婶子手里，“婶子，我来得急，没带口粮，这是这几天的伙食费。您要是不收，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就只能换个地方住了。”
细妹婶子手里被塞了钱票，愣了一下，下意识就要推回来：“哎呦，这怎么行，你是客……”
林彦故意板起脸，半开玩笑地说：“婶子，我们报社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您要是不收，我这报道都没法写了。”
细妹婶子看他态度坚决，只好讪讪地把钱票收进怀里，嘴里还念叨着：“这……这也太多了，哪用得了这么多……” 她手脚麻利地给林彦搬来一个小竹凳，“来，小林同志，坐这儿，别站着。”
林彦接过凳子，在灶口边坐下。细妹婶子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忍不住上下打量他，眼里满是好奇：“小林同志，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林彦笑着回答。
“十七？！”细妹婶子惊讶地提高了声音，手里的火钳都停了，“嘢！你十七岁怎么长得这么高嘞？怕不是比我们家门都高了！不愧是首都来的后生，模样也生得太好看了，看看这皮肤白的，这眉毛眼睛也好看……”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村里大妈特有的八卦，“跟婶子说说，在城里找对象了没有？婶子认识好几个标致的妹俚……”
林彦被这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有些招架不住，耳根微微发热，赶紧站起身：“婶子，那个……我出去走走，早上空气好！” 说完就准备往外溜。
细妹婶子在他身后咯咯地笑，声音洪亮：“哎呀，小林同志别害羞呀！大小伙子怕什么丑咯！”
林彦几乎是逃也似地出了灶房，还能听见身后细妹婶子爽朗的笑声。清晨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他这才松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沿着村中的小路慢慢走去。
晨光熹微，山间的薄雾尚未散尽，将竹溪村笼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
林彦沿着湿润的石板路往下走。村子依山而建，层叠的梯田从家家户户的门前屋后蔓延开去，像为山体披上了一袭黄绿交织的锦缎。早稻沉甸甸地垂着头，已是金黄一片；晚稻的秧苗才插下不久，泛着鲜嫩的绿。
才早上六点多，许多村民已经在田里忙活了。他们赤脚踩在泥水里，弯腰将田埂侧的出水口掰开一个豁口。浑浊的田水哗哗流出，顺着蜿蜒的水渠流向下一层梯田。几乎每个出水口都插着一个细长的竹编须笼——水流得过，泥鳅、小鱼却被尽数截留下来，在笼子里噼啪地甩着尾巴。
“后生，起得早啊！”正在查看须笼的肖大叔直起腰，笑着跟他打招呼，手里的鱼笼里已有小半笼收获。
“大叔早，这法子真巧！”林彦由衷赞道。
“祖辈传下来的土办法，”肖大叔拎起一只肥硕的泥鳅，“中午让细妹嫂子给你加个菜，香煎泥鳅，下饭得很！”
林彦心里一动，转身快步回到肖大队长家。细妹婶子正在院井边洗菜，见他回来，刚想招呼，却见他已经回房拿起相机。
“婶子，我再去田里转转！”
他回到梯田边，选了个高处站定。透过取景框——薄雾如轻纱漫过山峦，层层梯田在晨曦中泛着粼粼水光，躬身劳作的农人点缀其间，像大地上跃动的音符。那些竹编的须笼，田埂上晾晒的草帽，老牛慢悠悠嚼着田埂边的青草……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幅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画卷。
他调整焦距，轻轻按下快门。
“咔嚓——”
清脆的快门声惊起了田埂上的几只麻雀，也定格了这个生动的清晨。
接下来的两天，水生成了林彦的小尾巴。这孩子起初腼腆，总隔着三五步远，直到林彦把相机挂在他脖子上教他取景，他才终于咧开嘴笑出声来。
第一天，相机还是个稀罕物。
清晨的晒谷场上，几个老把式正用竹扫帚一寸寸清扫水泥地。林彦刚举起相机，扫帚声就停了。老人们拘谨地站直身子，像被定格的雕塑。
“您继续扫，就当我不在。”林彦连忙摆手。
三太公咳嗽一声：“北京来的同志，我们这老脸有啥好照的……”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偷偷把挽起的裤脚放了下来。
转到村头大槐树下，磨镰刀的“嚓嚓”声此起彼伏。赤膊的汉子们见到镜头，都不自在地侧过身子。正在检修打谷机的肖荣根笑着打圆场：“记者同志要给咱们登报呢！都精神点！”
话是这么说，可气氛总透着僵硬。林彦知趣地收起相机，蹲下来帮着一个汉子往磨石上浇水。清凉的水花溅起，那汉子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第二天，隔阂在慢慢消融。
林彦刚走到晒谷场，三太公就中气十足地喊：“后生，今天从哪个角度照？”说着故意把扫帚挥得虎虎生风，扬起一片尘土。旁边几个婆婆哈哈大笑：“这老窃，还学会摆架势了！”
大槐树下更是热闹。磨刀的李叔老远就招呼：“林记者，今天可得给我来个特写！”他示范着磨刀要领，非要林彦亲手试试。等林彦笨拙地握住刀柄，周围顿时笑成一片——这画面被悄悄跟来的水生抓个正着。
阳光洒在层层梯田上，稻浪在风中沙沙作响。林彦端起相机时，再没有人躲闪。取景框里，村民们继续着手中的活计，偶尔抬头对他露出朴实的笑容。
“咔嚓——”
傍晚收工时，细妹婶子特意蒸了米粑送到林彦屋里：“水生他爷爷说明天开镰，让你一定去田里照张相。”
林彦接过温热的米粑，“知道了，婶子！一定给肖大伯照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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