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宫墙夹道旁栽种的槐树枝叶繁茂，筛下斑驳跳跃的光影。莫锦瑟在碧城的搀扶下，步伐不疾不徐地行走在通往宫门的静谧石径上。春日暖阳洒在身上，带来了几分暖意，却也让她被殿内那番关于太子无能的沉重讨论后，有些微的疲倦感。花嬷嬷的叮嘱和腹中新生命的安稳让她心情尚算平和，只想尽快出宫回府。
就在这时，前方转角处，一道清隽挺拔的身影转了出来。
玄色绣银夔纹的亲王常服包裹着颀长身躯，步履从容沉稳。正是永绥王皇甫洵。他显然刚从御书房方向过来，手中拿着一卷黄绫文书，神色是一贯的温润平和，让人看不出喜怒。
碧城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低声提醒：“小姐，是永绥王殿下。”
莫锦瑟心中不耐。避无可避。她本不欲多生枝节，只想依礼打个招呼便走。然而，目光触及皇甫洵那张脸时，一种深埋的厌烦便涌了上来。这个男人……从曲江宴初次相见起，他眼神深处那不易察觉的炽热和贪婪，就让她感觉如同被毒蛇缠上般不适。太后那日的所谓“指婚”试探，更是让她警觉到了极点！他利用六妹时雨的天真烂漫接近将军府，更让她无法容忍！时雨心思澄澈如水晶，哪里是他这种深沉莫测、野心昭昭之人的对手？他分明是通过时雨这扇门，试图窥探她，靠近她！
“见过永绥王殿下。”莫锦瑟在碧城扶持下，依礼屈膝福了一福，动作标准却透着冷冰冰的距离感，声音更是疏离的清冷，“陛下传召议事，不敢耽搁，正要出宫。”她姿态明确——到此为止。
皇甫洵脸上漾开恰到好处的笑容，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拂过莫锦瑟的腹部：“世子妃身怀六甲，为上尽忠之余，亦需珍重凤体。春猎宴上听闻世子妃受了些惊吓，本王心中亦是不安。前番仓促备下的小物件，不过是希望世子妃能安心养胎，别无他意。”他口中的薄礼，指的是那本《保产辑要》和暖玉手串，礼物本身无错，只是承载的意图令莫锦瑟作呕。
莫锦瑟抬眸，目光如淬了寒冰的清泉，直刺皇甫洵深不见底的眼底：“殿下有心了。厚礼已代为谢过世子，世子言改日定亲赴王府致谢。”她再次将“世子”和“王府”点出，立场分明。她收下那礼物，是看在二哥医者之心、《保产辑要》确属实用的份上，不代表她领了他皇甫洵半分情！
“世子言重。”皇甫洵笑容未减，似乎完全不在意莫锦瑟的冷淡，他向前踱了半步，姿态更显亲近，声音压得低沉，带着一丝刻意的“关切”：“说起来……许久未见六姑娘（莫时雨），令堂窦夫人安好？夫人有孕在身，着实辛苦。六姑娘常伴左右，想必也是……常挂念着世子妃这位长姐吧？”
来了！又是六妹！
莫锦瑟的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这故作亲昵的姿态，这兜着圈子打探将军府女眷动向的手段，真真是令人作呕！他把时雨当成什么了？接近她莫锦瑟的跳板？
“家母身子自有府中医者侍奉，不敢劳殿下挂心。”莫锦瑟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冬日的北风，“六妹年幼，天真烂漫，尚不通世事人情，平日里只管在府中读书习礼，偶尔入宫也自有我大嫂（窦令仪）严格看护引导。宫中规矩森严，人心叵测，她这般年纪，只宜远离是非，方能保全其天然之质，不至被别有用心之辈玷污。”
这番话犀利无比，直接把皇甫洵定义为可能“玷污”莫时雨的“别有用心之辈”，几乎是将巴掌甩在了他脸上！碧城在一旁听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皇甫洵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了僵。他没想到莫锦瑟今日的抗拒和攻击性如此之强，远超以往那种清冷的疏离。但随即，他眼中却猛地爆发出一种奇异而浓烈的光芒！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
原来……是这样！他原以为她是那皎皎明月，清冷孤高，不染尘埃。却没想到，在这冰冷锋利的表象之下，藏着如此浓烈深沉的护短之心和淬了剧毒般的反击能力！她为了守护妹妹，竟能撕开那层温婉的伪装，展现出如此锐利刻薄的一面！这份反差带来的强烈冲击，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点燃了他心底那原本就未曾熄灭的占有欲！这份拥有攻击性的美，比那单纯的清冷，更让人心醉神迷！也更让他生出了无法遏制的、必须征服的渴望！
一种极其危险、带着扭曲热度的征服欲瞬间淹没了他被冒犯的不悦。他调整表情，眼神反而变得更加深邃灼热，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和……隐含的威胁：“世子妃护妹心切，本王感同身受。只是……关心家人，也要着眼大局。世子妃身负朝廷重任，又系宗嗣之重。宋世子少年英杰，行事固然果决刚毅，快意恩仇，但近来似乎太过……锋芒毕露了。”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更加幽深，“尤其是在上林苑……那一脚。威力惊人！想必不止是突厥人，朝中上下，亦为之侧目震动。世子妃可知，惊动了猛兽……固然能逞一时之快，但群狼环伺之下，前路……更是步步惊心，吉凶难料啊。世子妃更需……为夫君计，为腹中骨肉计，加倍……谨慎小心才是。”
这番话已不是暗示，几近明示！他知晓上林苑事件宋麟暴露的真相！他在警告——宋麟重创阿史那勒的举动，引来的绝不只是突厥的报复！更重要的是，此事已经在长安高层引发了连锁反应！那些蛰伏在暗处、原本可能轻视宋麟的势力（尤其是太子和池皇后），此刻必然重新评估、甚至将他视为巨大威胁！
就是这句！莫锦瑟心念电转！表面因皇甫洵赤裸裸地拿宋麟和孩子威胁而燃起滔天怒意，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个警报被瞬间拉响！“吉凶难料”？“朝中上下亦为之侧目震动”？皇甫洵是如何精确地知晓“朝中上下”的反应的？尤其是关于太子和池皇后一系的反应？除非……他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些关键信息，甚至是知晓了太子与阿史那勒暗中勾结的实质！只有这样，才能如此笃定地判断宋麟暴露实力后，来自内部（太子党）的巨大威胁！
皇甫洵绝非无的放矢！他掌握着远超表面的情报网！这份对宫廷秘密的洞察力……非同小可！足以成为未来关键时刻的砝码！
巨大的信息量与皇甫洵言语中的威胁和挑衅交织在一起，瞬间引爆了莫锦瑟！
“皇甫洵！”莫锦瑟的声音陡然拔高，完全抛弃了尊称和礼仪，带着一种凛冽如刀的怒意和嘲讽，清晰地响彻这寂静的宫墙夹道！她甚至欺身上前半步，那双因怒意而璀璨如寒星的眸子死死锁住皇甫洵那带着异样兴奋的脸：“好一个忧国忧民、关心朝政的永绥王！”她的声音冰冷刻薄到了极致，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我夫君行事再如何，自有天子明鉴，自有我镇国将军府与平南王府的铁血脊梁支撑！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地点评吉凶！你是站在什么位置上跟我谈‘步步惊心’？又凭的是什么身份替他考虑‘群狼环伺’？！”她的讥诮如同最锋利的匕首，一刀刀剜去皇甫洵表面的温和：“倒是你！永绥王殿下！放着正正经经的亲王高位不好好坐稳，总想着伸出你那不安分的手，去搅动不该你搅的浑水！是看着太子殿下遇挫，就觉得自己也能一步登天、觊觎那东宫之位了么？！还是觉得，一个‘皇甫’姓氏，就足以抵消掉你那点‘商贾之孙’的卑微出身，赋予你染指龙椅的资格了？！你凭什么？凭你这见不得光的觊觎？凭你这挑拨离间的本事？还是凭你……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天天打着我家妹妹主意的卑劣手段？！”
最后一句，如同沾了毒液的箭矢，直戳皇甫洵内心最深处的隐秘！不仅撕开了他渴望皇权的野心，更将他借莫时雨接近莫锦瑟的龌龊心思赤裸裸地摊在了阳光下！更是将他那并非出自正统皇脉的出身痛点狠狠踩在了脚下！
皇甫洵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彻底碎裂！那是一种被扒光后赤裸裸的羞辱带来的巨大冲击！然而，在这股汹涌的羞怒之下，那股被撕破伪装后反而更加赤裸、更加扭曲的兴奋感，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愤怒而浑身散发出一种几乎刺目光芒的女子——那苍白的脸颊因怒气而染上薄红，那清冷的眼眸里燃烧着灼人的火焰，那刻薄的话语和周身爆发出的强大气场……是那么鲜活、那么致命、那么……令人沉迷！
这种强烈的、完全不在他掌控之中的爆发力，这种为了守护所爱不惜一切的决绝……彻底点燃了他骨子里那病态的征服欲！
“好……好得很……”皇甫洵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颤音和浓稠的兴奋，“世子妃今日这番……真叫本王……刮目相看！”他非但没有因被辱骂而退却，反而用一种近乎痴迷的、如同凝视绝世珍宝的目光，贪婪地锁住莫锦瑟，“这份不让须眉的……‘光彩’，莫家锦瑟，当真……独一无二！”
被如此变态地注视着，莫锦瑟只觉得一阵恶寒！这男人简直是个疯子！
“碧城！我们走！”莫锦瑟毫不掩饰她的嫌恶与恶心，再不多看他一眼，带着一种冰冷决绝的疏离，转身便走。
碧城吓得浑身一颤，赶紧搀扶住莫锦瑟，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离开，仿佛那伫立在原地的永绥王是洪水猛兽。
莫锦瑟走得极快，胸中翻涌着因皇甫洵变态目光带来的巨大恶心感和愤怒，但理智却在高速运转。
皇甫洵这疯子，竟然真的知道太子与阿史那勒勾结之事！他方才那番话绝非空穴来风！他显然拥有极深的情报网络！
他看似在警告，实则也暴露了，他并不站在太子一边！他正冷眼旁观太子的蠢动与覆灭！
这个疯子掌握的情报，在未来太子谋反图穷匕见之时，极可能就是文昭帝手中一锤定音的关键证据！他会成为无可替代的平乱功臣！
但这疯子竟敢如此赤裸裸地觊觎于她，还敢拿宋麟和孩子来刺激威胁！真以为她莫锦瑟是任人搓揉的泥团么？！
“呵……”莫锦瑟心底发出一声冰冷彻骨的冷笑，刚才的怒意沉淀为更深的寒意。他想通过“知悉内情”来掌握主动？想以此作为靠近她的筹码？甚至……幻想用他掌握的秘密来换取某种“臣服”？做梦！既然你敢把爪子伸过来，就别怪我让你尝尝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一个清晰而冷酷的计划在她脑中迅速成形：他要靠太子谋反的秘密往上爬？那她就……偏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这盘棋，在他的得意忘形之时，被她一步步地……彻底搅乱！她得好好谋划，让这个狂妄自大的疯子明白——得罪她莫锦瑟，打她和宋麟的主意，妄图染指时雨，是这世上最愚蠢、代价最惨重的决定！
宫墙夹道的另一端，皇甫洵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春日阳光落在他俊美的侧脸上，却无法融化他眼中此刻那种粘稠得化不开的、带着毁灭与占有欲的诡异光芒。他看着莫锦瑟消失的方向，脸上那抹被鞭笞后的僵硬早已消失，唇边缓缓勾起一丝极其愉悦的、志在必得的弧度。他无声地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仿佛在品尝某种无形的美味。
“莫锦瑟……”低哑的、带着奇异满足感的低语从他唇边溢出。“逃？呵……”“好戏……才刚刚开始呢……”他嗅到了猎物激烈反抗的芬芳，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征服盛宴！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一场因刻骨爱恋（于他）和极度厌恶（于她）而引爆的、席卷整个朝堂与后宫的惊天博弈，就在这看似普通的宫墙转角处，悄然按下了启动的机关。一方病态执着，誓要得到其眼中最璀璨夺目的猎物；另一方冷冽如冰，决意让对手付出最惨痛的代价。风暴，已然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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