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瑾寒开始更晚归家。
有时甚至带着一身清冽的夜风和淡淡的酒气。他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扩大与苏晚共处一室时的物理距离，不再“路过”客厅，不再在非用餐时间出现在她面前。即使偶尔在玄关撞见，他的目光也会迅速移开，仿佛她是什么需要避开的障碍物。
然而，苏晚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刻意拉开的距离之下，某种无形的张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紧绷。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弦丝无声地震颤着，蓄势待发。
他依旧会通过监控观察她。她能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视线，即使他本人不在场。这是一种更高级别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控制。他不再满足于表面的顺从，他开始试图窥探她精神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苏晚对此报以更深的沉默，和更加不动声色的“创作”。她不再仅仅画那些充满抗争意味的、冰冷的意象。她开始尝试一些更加抽象，更加内省的主题。她用大片的、沉郁的色块表现被压缩的空间感，用破碎而重复的线条勾勒无声的嘶吼，甚至用那台3d打印机，制作了一些形态扭曲、仿佛在承受巨大内部压力的几何体。
她将这些作品称为“囚笼的变奏曲”。每一次创作，都是一次灵魂的沥干；每一次销毁，都是一次无声的宣誓。
她不再关心陆瑾寒会如何解读这些。她只为她自己，和那个或许永远无法再拥抱的孩子而表达。
这天晚上，陆瑾寒回来得异常晚。苏晚已经睡下，却被玄关处传来的、不同于往常的沉重脚步声和东西磕碰的细微声响惊醒。
她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躺在黑暗中，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没有径直走向主卧，而是在客厅里徘徊。接着，是酒柜被打开的声音，冰块落入玻璃杯的清脆撞击，以及液体被倾倒的汩汩声。
他在喝酒。而且，听起来不像小酌。
苏晚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她很少见到陆瑾寒如此……失态。在她印象里，他永远是冷静、克制、一切尽在掌握的。
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轻轻起身，赤着脚，无声地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
外面很安静，只有他偶尔吞咽酒液的声音，以及酒杯放在茶几上发出的轻微闷响。
就在她以为他只会沉默独饮时，一个极低的、仿佛是从胸腔深处艰难挤出的音节，模糊地传了进来。
那声音太轻，太含糊，夹杂在冰块的细微融化声里，几乎难以分辨。
但苏晚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模糊的音节。
像是一个……“念”字。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是……“苏念”的“念”吗？
还是……只是她听错了？或者，是酒液滑过喉咙时无意义的喟叹？
她屏住呼吸，试图捕捉更多。但外面重新陷入了死寂。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永恒的城市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朝着主卧的方向。有些踉跄，但依旧带着他固有的、试图维持的沉稳。
主卧的门被打开，又关上。
客厅里，只剩下未散的酒气和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苏晚缓缓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黑暗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微弱的悸动。
那个模糊的音节，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早已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混乱而持久的涟漪。
他为什么会……在深夜独自醉酒时，无意识地念出那个字？
是恨吗？是余怒未消？还是……别的什么？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个荒谬的念头驱逐出去。不可能。那个男人冷酷，专制，视她为所有物和需要被纠正的错误。他怎么可能会……
可是，如果不是，又该如何解释他近期的反常？那些刻意回避的视线，那些更晚的归家时间，以及此刻，这深夜独饮时泄露出的、那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脱离了掌控的痕迹？
苏晚将脸埋在膝盖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
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只有赤裸裸的掌控与反抗，只有冰冷的交易和刻骨的恨意。
可如果……如果在那坚不可摧的冰层之下，也隐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不愿承认的，细微的裂痕呢？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害怕。
恨意是明确的，是她可以对抗的。可如果掺杂了其他更复杂、更难以定义的东西，那这场无声的战争，将变得更加凶险，更加……令人迷失。
她不能动摇。
无论那声呓语意味着什么，都无法改变他施加在她和辰星身上的一切。无法改变这华丽的囚笼，无法改变骨肉分离的痛苦。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裂痕或许存在，但远远不足以撼动冰山。
她需要做的，不是去探究那裂痕的深浅，而是要继续磨砺自己，在这冰冷的禁锢中，活下去。为了辰星，也为了那个不曾泯灭的、属于苏晚的灵魂。
她重新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而一门之隔的主卧里，陆瑾寒躺在床上，同样毫无睡意。酒精灼烧着他的胃，却无法麻痹他混乱的思绪。眼前反复闪现的，是监控画面里，她销毁那些充满力量的作品时，那平静而决绝的眼神。
还有刚才，在醉意朦胧中，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被他强行咽回去的名字。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试图驱散这不该有的、脱离控制的情绪。
裂痕，已然出现。
不在墙壁，不在门板。
而在两颗冰冷对峙的心上，那最坚硬也最脆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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