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顺着车间残破窗户的缝隙，狠狠扎进易中海佝偻的脊背里。他蜷缩在角落里一条冰冷的长条木椅上——这是工间短暂歇息的地方——身下垫着的破棉垫早已被经年的油污和寒气浸透，硬邦邦的，硌得骨头生疼。胃里那团熟悉的、灼烧般的饥饿感又顽固地翻腾上来，烧得他心头发慌，一阵阵恶心伴随着眩晕直冲脑门。他下意识地、痉挛般地伸手，摸索着按向那深陷下去、隐隐作痛的胃部。
手指触到的，是工装口袋旁挂着的那个冰冷的铁皮饭盒。空荡的盒子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易中海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枯瘦的手指在油腻的工裤上蹭了蹭。昨晚那场灵魂的凌迟，那被杨翠兰来自记忆深处的悲悯声音撕扯开的、血淋淋的真相，还有此刻胃部的绞痛，凶猛地将他淹没在冰冷的疲惫里。
他用力闭了闭干涩刺痛的眼睛，浑浊的眼球在深陷的眼窝里艰难地转动。不能再想棒梗了。那名字，连同贾张氏那张刻薄贪婪的脸，秦淮茹那总是带着愁苦与算计的眼神，此刻都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光是念头闪过，心窝就一阵抽搐的剧痛。他半生的积蓄，抠抠搜搜攒下的那点指望，连同杨翠兰……都填进了那个无底洞，最终换来的，只有这冰冷的车间角落，这蚀骨的饥饿，和这无边无际、足以吞噬一切的悔恨。
“呼……”他长长地、艰难地吐出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车间空气里凝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自从一大妈走后，易中海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单薄破旧的工装，激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在咳嗽中筛糠般抖动。
他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挪向角落那个供工人喝水、临时放饭盒的破旧铁皮柜。柜子上，除了几个同样锈迹斑斑的饭盒，就是他那空得刺眼的铁皮盒子。他拿起自己那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缸，去茶水间接了一杯热水，这杯热水才让易中海内心得到了一些温暖。
就在这时，不远处机床后面，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又难掩兴奋的叽喳声。是几个正聚在一起等着聊天的女工，缩在背风的机床后面跺着脚取暖。
“……啧，真没看出来啊！平时装得跟个苦菜花似的！”一个尖细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在机床低沉的轰鸣间隙里格外清晰。
“可不是嘛！”另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立刻接上，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亢奋，“我跟你讲，就昨天傍晚，天擦黑那会儿，我亲眼瞧见秦淮茹，跟做贼似的，溜达着就往厂领导办公室那排房子后头去了！那方向，除了李怀德李厂长那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还能去哪？”
易中海端着搪瓷缸的手猛地一僵，缸里的热水晃荡出来，洒在他同样冰冷的胶鞋上。李怀德？那个名声在厂里臭大街的厂长？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连胃部的绞痛都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冻住。
“哎呀，你昨天才看见？”第三个声音，带着点炫耀的意味插了进来，“我这个星期都撞见好几回了！有一回还是大中午头呢！她低着头走得那叫一个快，生怕被人瞅见！我当时心里还纳闷，她一个车间工人，老往厂领导办公区跑什么？合着是奔着李怀德那尊‘佛’去的！”
“这就说得通了！”尖嗓子立刻找到了逻辑，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一丝，随即又压下去，“我说呢！怪不得郭大胖子现在看见秦淮茹，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以前她迟到早退，郭胖子骂得那叫一个难听！现在？哼，屁都不敢放一个！合着是抱上李厂长的粗腿了！”
“抱粗腿？”沙哑嗓子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嗤笑，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声，“说得好听！什么腿？我看呐，就是把自己当盘菜，端到人家李怀德的饭桌上了！情妇！明白不？”
“情妇”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铁钉，带着机床金属摩擦般的刺耳锐响，狠狠凿进了易中海的耳膜！他浑身剧烈地一颤，手里的搪瓷缸再也拿捏不住，“哐当”一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沉闷的声响甚至盖过了远处机器的噪音，碎裂的搪瓷片和冰冷的脏水溅了一地。
机床后的议论声戛然而止，瞬间死寂，只剩下远处机器单调的轰鸣。易中海僵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流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比车间里弥漫的机油寒气还要刺骨百倍。他脸色煞白如车间墙上剥落的石灰，嘴唇哆嗦着，呼吸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肺管子生疼，仿佛吸进了冰冷的铁屑。
情妇？秦淮茹？李怀德？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一个声音在他混乱的脑子里尖啸，试图盖过那些恶毒的流言蜚语和冰冷的现实。秦淮茹是谁？那是贾东旭的媳妇！棒梗的亲妈！是那个在贾东旭工伤没了之后，一个人咬着牙在车间里做工，拉扯三个孩子，在院里人前总是低眉顺眼、忍气吞声的苦命女人！她那么要强，那么……那么在意名声！为了孩子，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委屈都能咽，她怎么会……怎么能去做那种下作的事？就在这个厂子里？就在他眼皮底下？
易中海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他想起了杨翠兰。当初，杨翠兰不止一次忧心忡忡地跟他念叨：“老易，你瞧瞧那秦淮茹，看着是可怜，可那眼神，精着呢！她跟她婆婆贾张氏，一个唱红脸一个白脸，专往老实人身上使劲！你可别傻乎乎地什么都信！棒梗那孩子，眼神跟他奶奶一个样，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的？他记得自己梗着脖子，不耐烦地斥责杨翠兰：“你懂什么？妇人之见！人家孤儿寡母多不容易！咱能帮一把是一把！棒梗还小，大了就懂事了！我易中海在厂里院里这点面子还没有？真心换真心！”
杨翠兰那悲悯又带着绝望的眼神，那句“糊涂了一辈子啊……”，此刻如同淬了冰的榔头，在他混乱的脑海里轰然砸下，震得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难道……难道连杨翠兰都早已看穿了什么？难道自己真的……真的糊涂透顶，瞎了眼？就在这朝夕相处的车间里？
“不！我不信！”易中海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像是老旧机器卡死的摩擦声。他不能信！他耗费了所有，掏空了家底，赌上了晚年的指望，甚至逼走了杨翠兰，他倾注所有“真心”的对象——棒梗的母亲，怎么会是这种人？这要他怎么接受？这等于将他仅存的那点支撑着他在这冰冷车间里苟延残喘的、关于“付出终有回报”的幻想，彻底碾得粉碎，像地上那摊碎裂的搪瓷！
然而，那些女工的话，却像车间里无处不在的冰冷油污，阴冷地缠绕着他，渗透进他每一个毛孔。她们说得有鼻子有眼，时间、地点、次数……甚至连车间主任郭大撇子对她态度的转变都成了佐证。这绝不是空穴来风！一丝冰冷的、带着毒液的怀疑，终于还是无可阻挡地刺破了易中海那层自欺欺人的外壳，狠狠地扎进了他千疮百孔的心脏，比那胃里的绞痛更让他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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