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朝会前一天,正是季夏午阳,荣府外书房却垂着湘竹帘,冰桶里湃着煎茶的玉泉山泉水,凉意丝丝绕绕。
刘侍郎顶着一头细汗被引进来时,贾故正倚窗翻礼器库的账册,见他进门,只抬手让了让坐,连茶都免了虚套。
刘侍郎却等引路人出去后突然说,“道生,我在吏部苦熬十四年,四司八案,粗细靡不亲裁。如今王阁老新任,部里总要留一个熟手替他掌印……”
他话到此处便停,但贾故哪会听不明白?
他是想做尚书了。
可是贾故觉得自己这边要真举荐了,他反倒做不上。
贾故捋着半白胡须,悠悠开口,“亲家,论资历你够,论考功你优。可吏部尚书一位非比寻常,最终还得看圣心偏向。王阁老刚入阁,正要重新梳理脉络,你与其在我这儿耗时辰,不如明儿小朝会前,再跟他递一句实心话,火候在他,不在我。”
刘侍郎那里不知道这个,他含笑回道,“这老夫当然知道。王阁老那前儿就拜访过了。不过来知会你一声。明日倘有机缘,烦你替我出言一二,撑个威势罢了。”
知道他知轻重,贾故也就放心了。
他只说刘侍郎,“怪不得拖到最后一后才来,原来早布了局,老亲家上门连好酒都不提一壶,你也忒省事了。”
刘侍郎只是来给他知会一声。
听他说自己抠门,老脸一红,又打个哈哈:“道生你莫怪,这不是怕你因为好酒留客,叨扰你清清净嘛。既如此,咱们明日再相机行事。”
其实贾故也想刘侍郎再进一步呢。
吏部乃六部之首,堂官一席,掌天下铨选。若能让一个同年旧识稳坐其中,日后内阁票拟、部院会推,荣府便多了一条暗线。
刘侍郎虽圆滑,却欠几分魄力,正合用得上、拎得清、掀不起大浪这几字诀。
故而他笑了一声,也懒得再和刘侍郎辩那些没用的,只让侍奉的人捧上冰镇的玫瑰露,亲自递一盏过去,跟他说,“吃点消暑东西再走,免得回去了与亲家太太说我不知道待客。
王阁老虽新官上任,可往日行为你也是知道的,他最忌旁人替他做主。你表忠心时,可别叫他又以为是我在背后指示了什么。”
刘侍郎双手接盏,笑贾故,“这都多久了,你还记得你家老二那事呢!放心吧,我才是做了他十年下官的人,肯定知道分寸,不能再牵连到你。”
听他保证,贾故这才满意,在冰桶里的凉气与窗外暑意交汇的热风里笑着回他话,“那行吧,明日小朝会,且看你这船能不能驶进御河主流。”
可算盘珠子尚未拨响,便被一声金钟撞碎。
小朝会当日,准确说是任何人,连太子都没来的及开口。
便闻御音如平地起雷,降于诸位臣公耳中:“朕前夜思之,户部赵卿,资历老成,久任一步尚书,清慎明达,即日起迁吏部尚书,仍带操江巡抚衔,以肃铨政。其遗户部一缺,众卿可即廷推,朕当场裁之。”
短短数句,殿内空气瞬间凝固。
赵尚书本人闻言竟怔了半息,像是有点茫然。
好在他宦海多年,反应极快,当即撩袍出班上前几步,俯身高呼:“臣叩谢天恩!必当不负陛下所托!”
叩首之际,他眼角余光扫过左右,王阁老、太子皆一脸平静,很是稳的住。
而裴、冯二尚书则迅速低头,仿佛地上金砖突然长出花来。
虽圣意突兀,但赵尚书此时也意识到了圣上对于朝局有其他想法。
因此他不再多言一句,默默退回班位,甚至闭嘴不再按例举荐接任户部尚书的人选。
赵尚书去管吏部,那户部这边尚书的位置就空下来了。
但贾故立在冯尚书身后,心中暗叹,老刘啊老刘,不是我不推你,是朝廷局势一张一弛皆在御手。咱们原先那点小算盘,此刻还是得先收一收。
此时御座之上,皇帝目光如炬,缓缓扫视群臣,语气却很平淡,“众卿且荐户部尚书人选,朕洗耳恭听。”
被皇帝打的措手不及的一众大臣也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六部之中,虽为礼祭将礼部推于首,可论起实权来,便要推吏、户二部了。
吏部掌官帽,户部握钱粮。
前者决定仕途,后者拿捏朝廷命脉。既已失了吏部,这户部再不可放过!
毕竟管朝廷钱袋子也不错呀。
内里的银两、粮税、漕运、盐引……皆大有可为。
他们顺势就争议起来了。
刘侍郎甚至也跃跃欲试。他偷眼瞄向王阁老,见对方面色平静,既无鼓励也无制止,胆子便壮了三分,“老夫在吏部十四年,资历深厚,如今再进一步也是寻常,若再不上前,更待何时?”
他整了整补服,竟欲出班。
想争一把。
然而脚步未动,身旁已有人抢先一步。
乃是户部两位侍郎,他们此时不愿旁人来分户部抢权,竟直接自举荐。
户部左侍郎先道:“臣督饷多年,深知太仓每岁出入之弊,若蒙简任,当效法赵公清厘旧账,三年之内,使库银充盈!”
他是先帝执政时的进士,昔年曾督理辽东粮饷,以算盘铁笔着称。
听他如此说,此时已经几人出言附和。
等户部右侍郎紧接着在御前表态:“臣愿以盐课、漕折为切入口,南济河工,北实边储,让陛下无西顾之忧!”
他则善理盐课,与京派交好,此时也有人为他说话。
可是刘侍郎和搭班子的另一位吏部侍郎早先因为吏部尚书一位,早就拉帮结派过了。
今日本欲推一人补吏部未成,此刻索性调转枪口,齐声道:“户部亦天下之公器,非独算小账之地!臣等愿以铨政之清,佐度支之明,使钱粮与人才并治!”
还有工部尚书、侍郎也被提名。
推荐者乃内阁章阁老,理由是河工、漕渠、营造,无一不需银粮,他们熟谙工程,可令钱粮花在刀刃上。
但这对贾故来说都不重要。
刘侍郎想进一步之心,贾故早就知道。
其他人有资历的能臣被举荐贾故也能理解。
但令贾故意外的是,太常寺王行的名字也被喊出。
要是瞎起混的还好。
但提王行名的人是贾雨村,贾故就很无语了。
甚至他顺着众人目光,光明正大的看向王行时,还能真切的看出他眼中不可思议,和脸上止不住的笑。
这臭小子,肯定在心里想,自己要是能成户部尚书,那不得爽死。
不过他只是凑数的。
最有理争论的,却又是都察院的两位右都御史。
对,又又又是都察院右都御史。
毕竟这个官职就是个批发兼任的。
但这二人不同,他们各奉一位阁老密嘱,欲争吏部尚书,如今铩羽,立刻调转枪头。
两人背后分别是清流领袖的张阁老,言官出身,却弃笔从戎转为武臣的于阁老。
张口便是“户部积弊二十年,非重典不能清,非风宪不能镇”,竟要把纠劾大旗插进钱粮衙门。
一时间,户部在场人员就有些激动了。
他们忙站队自家两位侍郎,生怕换了脾性不和的上官来。
对此,宝座上的皇帝冷眼旁观。
贾故一时有点幸灾乐祸的同情户部同僚心境,但在御前想笑又不能笑,只能学冯尚书和沈侍郎一样埋头盯地砖。
这时皇帝轻咳一声。殿前内侍立刻高喝:“肃静——!”
诸臣声音戛然而止。
皇帝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平静说道,“诸卿所荐,朕已记下了。除几位外,内阁可有举荐人选?”
这时王阁老手执象笏,微躬身,语调不疾不徐说道:“陛下,老臣另举二人,可供参酌,闽浙总督张敬修,治赋多年,熟悉盐课、海贸。岭南总督潘恩,亦久任边饷,清勤有声。若使二臣回京,或可纾圣虑。”
话音甫落,殿上空气陡然一紧。
王阁老忠于谁大家都知道。
他举荐的二人里,贾故那个倒霉亲家岭南总督先不说。
但是闽浙总督!!!
他是泰康公主女婿!!!
二皇子妃的亲姑父!!!
换句话说,他回京领户部,那就是把朝廷的钱袋子送到二皇子手中!
政治敏感的众臣想的更多,更有人盘算,若让太子一系出面阻击,自己渔翁得利也是好的。
这时,已经有人偷瞄起在场的王行、贾故神色。
而贾故也下意识去看太子脸色。
正巧太子亦在此时回头看众臣态度。
二人对上眼色。
那一瞬,贾故读出了对方眼底未及掩饰的错愕,太子却误以为侧妃之父是在请示机宜,连忙扯出一抹微笑安抚住贾故。
他在短暂的沉吟后,已权衡清楚。
二皇子妃娘家就这一位有能耐的能臣。
若此时出头反对,反倒显得自己畏惧兄弟。
不如顺水推舟,把张敬修放到自己眼皮底下,再设法牵制。
一念及此,太子主动拂袖出班道,“儿臣附议王大学士所荐。张敬修督闽浙七载,于盐课、关税岁增,实能臣也。使其掌户部,正可清厘旧弊,开源节流,以济国用。”
太子虽在御前如此显自己胸襟,却暗想,若来日若张敬修有半点差池,自己也可反手扣他浪费国帑之罪。
如此,自己身为储君,便不惧他一个臣子来。
而贾故也暗暗点头,皇帝身体康健,眼看着再活十年没问题的时候,太子还是别那么着急明晃晃的打压自己兄弟的好。
但他又在心里叹气,张敬修在闽浙还掌着最能藏钱的海贸,他若真回京,做了户部掌舵人,好的一点是二皇子赵王的钱袋子能顺势挪到太子眼皮底下。
可户部掌朝廷国库,太子这是请君入瓮,还是舍了半壁朝政出去,未到结局时,谁也猜不准。
可棋势已开,御座那里,才是真正的执子人。
他人不过都是御案上待拨的算盘珠。
风,才刚刚起呢。
其他人只有顺势而为,顺势而争。
如此,贾故也闭了嘴,和赵尚书、冯尚书、沈侍郎一起看热闹。
当然,贾故明白的事实,其他人也都明白。
见太子表态,刘侍郎也不争了,他半截话噎在喉咙里,化作一声轻叹,于是低头、退步、缩进班尾,一气呵成。
都察院那两位右都御史面色阴晴不定。
都察院这两月势力大减,让人觉得不安。
他们原想以清望入主户部,如今却杀出个皇亲加能臣双重身份,只能识趣地收口,各说一句张总督才望无匹,庙堂之福,便揖让而退。
清流风骨,此刻全化作一团和气,飘然散去。
唯独户部左右两位侍郎退不得,只能硬撑着干笑。
二人数年前迫于圣意接受了赵尚书空降,现在又要接受另一位。
为臣之难,全让他们在最后该进的这一步遇上了。
可这是风向已经陡转,张敬修支持之声此起彼伏:“臣附议!张敬修理财有术,可胜户部!”
一时间,张敬修竟成众星捧月之势。
岭南总督作为人都没到场的陪衬,也被大家一起忽略了。
没办法,朝臣自己争权夺利是一回事。
涉及皇子们又是另一回事。
并不是人人都想在皇家的事上插一手的。
特别是这种储位已定,储君没有惹人非议的大错的时候。
能走进小朝会议事的人,都有实权。自身有一定是势力。
想走偏门,投资别的皇子争储的人还是少的。
虽然很多人喊着忠于朝廷、百姓的口号,但在无损自己和朝廷大势利益时,他们还是愿意顺着圣上和太子的意愿说话的。
皇帝似乎早料到此景,龙目微扫,便下了圣谕,“着闽浙总督张敬修即刻交印还京,接任户部尚书,其闽浙庶务……”
皇帝话音一顿,满殿耳膜齐刷刷为了总督一位吊高。
但皇帝却没有再让众臣举荐。只不紧不慢补上一句:“暂由吏部赵尚书兼领,待年前廷议,再择能员实授。”
好,这下大家都明白了。
皇帝心仪的闽浙总督人选现在拖不得身。
倒霉的赵尚书作为皇帝亲信里的二号人物,被拉出来先给挡着了。
赵尚书虽面色寻常的出列谢恩,心中却十分复杂。
他管吏部、兼闽浙总督、又兼任操江巡抚,表面权高势大,实则闽浙总督里要管的盐政、海贸,还有操江巡抚所管的漕运,都和户部有交集。
而且这位户部尚书还是从自己手中接任!
自己本身因为贾家和郡王府而亲近太子,日后又避免不了和与二皇子有亲的新任户部尚书来往。
实在是两头受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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