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莱斯与她站得亲密,当然想搂着她的腰,但还是顾虑到了哈德里的感受,只是轻轻握着姑娘的手。乌鸦对他这牵手举动明显有些紧张,有些惊诧的目光,下意识地去看哈德里。
哈德里也许是嫉妒,或是酸楚,一种灰溜溜又苦涩的味道,从胸口漫了上来。
他们二人只是牵着手而已。在本国贵族之中,与女士挽臂、伸手搀扶、吻女士的手,甚至亲吻她的脸颊,都是很得体的社交礼仪。
但不知为何,哈德里心里就有醋意,不爽,酸溜溜的,他竟然生出不想任何男子碰乌鸦一下的想法,甚至连那样亲密站立在她旁边的,都恨不得变成是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个风度翩翩的绅士啊!他很有男子大度涵养的啊!
他艰难地挤出一个鼓励的笑容,对乌鸦示意,让她去看相机、好好拍。
摄影师说,“笑笑。”
尼莱斯立即咧嘴笑得灿烂,乌鸦还有些紧张。大家一起站着拍是一回事,如今她单独和一个洋人拍,还被这男子牵着手,便是另一回事了。
摄影的早知道这姑娘是今日全场焦点,当下竟也不急。他耐心等着,把尼莱斯的笑容晾在一边,愣是等乌鸦挤出了略显天真放松的笑容时,才拍。
拍完,尼莱斯松下脸庞,活动了下笑僵的眉眼。
哈德里在一旁早都等不及了。他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立即和上尉坎贝走上前,拉着尼莱斯,去和长官萨姆将军喝酒。
今天本就是男人们的啤酒节庆祝狂欢,他不想有太多男子关注自己的女孩。把乌鸦留给这些女士们吧,她已经快三个月没有社交了。
*
军官们都离开,乌鸦终于不用讲德语了,松弛了一下身子。那毕竟是她才学会的,没有日常说话那么轻松。
哈德里是好意让她和同胞姑娘们见面说说话,离那些不怀好意的同僚远些。想让她远离狼群。
但现在,却把这只无辜的白色羊羔,扔进了对洋人仇恨又畏惧的母狼群里,这可并不好应对。若是言语不慎激起公愤,她们能把她撕碎了。
都是遇难之后的幸存者,今非昔比。可是乌鸦活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赛夫人搭上了最高统帅、如鱼得水。
昔日高高在上的贵族之女,还要给这两个原本地位低下之人来陪笑脸。这个笑脸,可真是挤不出来。当下,能不翻脸就不错了。
刚才所见种种,格格们俱已不喜。如今只剩下她们这些女子了。桂格格首先发难。
“乌鸦。无论如何,你也是宫中逃奴,知道若是按照宫中规矩,该是什么下场吗?”
桂格格质问下来的气势逼人,几个官员家的小姐们面面相觑。要知道如今,乃是非常之时,太后和皇帝都逃了,还讲什么宫规。
刚才那位洋长官对乌鸦那样呵护在意,在座的均有目共睹。若桂格格这样有欺辱强压之意,怕是不好收场。
乌鸦心知肚明,破城之后被屠戮的皇亲国戚那么多,连皇后父亲都已全族覆没。偌大的一座安亲王府都被烧了,死掉了两千多人。
而她在李府也时常听到军官们议论,目前庆国的一些朝中官员,尤其是曾经庇护、支持义团灭洋人的,他们本人及儿子仍被联军押在狱中,等候处斩。
今日来的格格们,想来这些日子都不好过。那些官妓所死难无数女子的传闻,当然都是真的,驻李府的士兵得病中招,都撤走了好几个。
今日格格们出现在这里,定也是被洋兵所迫。
乌鸦心中可没有什么有哈德里给她撑腰、自己已经翻身的小人得志。更不会洋洋得意和倨傲骄纵。她是庆国的奴仆、也是庆国的人,大难之时委身洋人是形势所逼,也是活命之举。
虽然她此时面对着格格贵女们,完全不用怕。甚至自己无名无姓,又是哈长官这个上位之人的女伴,根本不需要礼敬这些人。
但想到国难之下、人人不易,这些皇族与自己都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她就心态平和,也能放低姿态。
当然今天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惹到了这些昔日贵人。但是已经和哈德里相处三月,衣食住行样样都在一处,他就像是自己头顶上的天,确实言谈举止间很是亲密。
若是怕格格们见了不喜,让她去装作生分疏离,实在也装不出来。哈德里眼睛里一直全都是她,溢满了温柔呵护,她怎么好去作假。
在宫中许久,她心思活泛,此时必要全力应对、以安抚这诸位。
她还尚未答话,二格格在旁又接着问,话语气势和缓了些。
“乌鸦,你是谁家的女儿?原住京城中哪里?”
没了洋人,彼此天经地义地、就回到了既往阶层。乌鸦刚才对军官们介绍逃难情景时,大部分用的是德语,格格们听得不真切。
此时她再讲述一遍的应对,也是遵循既往礼仪。但已经三个月没对人跪过了。当她知道不下跪、才是活着的最好样子时,她就习惯了不跪。
即使面对皇亲国戚,也忘了先下跪。但她言语甚是恭敬。
今日来的众女均身份高贵,按庆国礼仪乌鸦理应要跪拜。然而,若当众只让她一人如此跪着,实在难堪。
今日若是真的挑理,让一位洋长官的心悦之人对自己当面下跪,像奴才般磕头捣蒜,桂格格还真的要斟酌一下、是否会因此闯祸。
乌鸦明明背后仗了洋人的势,让她对自己磕头,那些洋人会怎么想,这岂不是在当众折辱这个能说他们的语言、说他们国家品德高尚的姑娘?
况且,刚才赛夫人与诸位格格见礼,也只是按旗人之礼、福了一福。
今日满宫殿都是洋人,琉璃碧瓦的屋檐之下,早已经变了天,这些皇家规矩还怎么讲?
桂格格见她不跪,也不能往心里去了。按下心中不喜,只听乌鸦语气平静地回话。
“回桂格格,我家住崇文门外瓮城,当日破城时,整条街被炮轰炸得面目全非,家中房屋已经都塌了。”
二格格听了,问,“家中亲人,均寻不见了嚒?”
“我祖父母早已亡故,也无兄弟姊妹。破城时,我归家去寻爹娘,他们早已不知所踪。如今想来,也没有捱过那些屠杀之日。……”
乌鸦回想起来,内心也是悲痛,“我躲在李府中数月未敢出门,只听闻到外面各种惨状,当时只求能活一命。”
“府中还有十几人,都是苟且偷生,每日必须服侍好了洋兵,才有可住之屋,饱腹之米。即便如此,我也曾亲眼见到洋兵用枪杀人,日日担惊受怕才到今日,才有这条命,庆幸能和格格们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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