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贝莉。他没有想过跟她结婚的。
如果不是对那战争的反省,如果不是以家族的历史为耻。
他会在西德好好找个日耳曼血统姑娘,结婚吗?
也许会的。总有一天,会遇到那么一个人。
难道他就愿意,这一生孤苦伶仃吗?
到六十多岁时,像比尔一样,收养一个毕可这样的小女孩吗?
他受过科学技术教育,接近主、认同主,但是他本心依然喜欢俗世的生活。
他不是中世纪那种清冷孤寂修道院的修士,他更喜欢这份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气。
在他心里,本来就没有找一个权贵之女成婚的心。艾徳勒克家的财富已经应有尽有。
除了企业和财团那些,祖父有一天还带他去了藏宝洞。
那山洞中还有半数仓储黄金,祖父说不到绝境时,都不动用。可是家族一直就没到过绝境。
理论上,艾徳勒克已经富可敌国。但保持一贯的低调和隐匿,也是祖父的规训。
祖父并没有门第之见。曾经说过,他若真心喜欢,跟一个身家普通的公司职员结婚,祖父都不会阻拦。
只要德西爱那个姑娘。
可是,德西走了。他不愿意留在那儿了。
他来到湖武这里。教堂之家的米酒微醺、灶间柴火,家人的欢声笑语环围。是多么幸福!
他放逐自己来到此地,却也思念家人。
家族的罪让他迷惘,让他忧郁多思。那坚强面容的背后,也是一颗孤独无助的心。
去帮助拯救别人时,他也想被拯救。谁来救救他。
这些,现在的毕可当然不懂。
但是喝醉了的德西,眼神里的脆弱和无助,是掩藏不了的。
像神一样伟岸强大的男子,他内心深处的情绪,也会从肢体语言里表露出来的。
看着德西拧起那俊挺的眉宇,深邃碧蓝色眼睛里溢出的破碎。像是在忍受着,什么难言的苦痛一般。
小可马上心里就慌了。
“德西,你怎么了?”
是身上不舒服?还是心里难过?德西,你为什么会难过?
“德西,你说话。告诉我呀。德西。”
“那你跟我说说。”
“现在没有别人,你跟我说吧。”
小可温柔地叫着他。
德西眼神迷离地看着姑娘毫不掩饰的关切,那满是温暖的眼神,让他周身都沉浸在一种很舒适、被包容着的安全感里。
是的。看似强大无比的他,也孤单,也需要一种安全感。
来自同龄人的。同伴的。异性的。
他心里有秘密。但是不能说。那些往事,都是他要藏起来的。
“小可。”
德西像梦呓般地喃喃着,脑袋朝着姑娘肩膀的方向,无力地贴过去。
小可,很好闻。不知道是她的味道,还是菜园里的味道。
清新,还有西红柿正在长熟的甜香,黄瓜的香气,还有别的菜的。总之,干净、清爽、怡人。
越是在清凉如水的静夜,这气味就越发澄明纯粹。
看着他贴过来,毕可只愣了一秒。马上纹丝不动。
当那家伙的脑袋凑到她肩膀上。她伸出一只小手,稳稳地托住了。让他靠着。
男子唇间呼吸出的阳刚气息,带着米酒的香醇。就在她下巴边。
她偏着头,脸颊在他头顶的金发上,温柔地左右蹭了蹭。
德西的发质很软。毛绒绒的。像她摸过的鸭绒,是鸭子外面硬羽毛下面,最软的那一层绒毛。
她左右蹭完几遍还不过瘾,索性接着蹭,还把鼻子埋在那头发里闻了闻。
德西刚洗过澡。但头发上是他独特的味道。属于男子的气息。
德西也被她蹭得舒服,就像一双软软的热热的手,在温柔抚摸他的头顶。
不,比那还要亲密。
姑娘的唇瓣呼吸着热气,德西每根头发的毛孔都很敏锐。
当那温热的气息扫过来,他就不由自主地,嘴角很愉悦地上扬。
小的时候,母亲莱娜、父亲马丁、奶奶埃莎、爷爷哈德里、还有杏奶奶,都这样摸过他。
但是父亲、奶奶都已经去了上帝那儿。
而他自己,孤身一人离开了家,离开了还活着的爷爷、妈妈、杏奶奶。
他想他们吗?想。
他后悔离开吗?不后悔。
在他的祖国德意志。8000多名男性、200多名女性,组成的集中营灭绝犯罪集团,实施了系统性、集体性的暴力犯罪。
是那么可怕。
和平年代,即使是单个生命的流逝,都能让人痛彻心扉。
可在那段无声又冷漠的残暴时期,他们曾毫无理由、杀害无辜之人、男女老幼六百多万。
战后,真正的审判和实际的惩罚,却很难落到他们身上。
因为他们都宣称,自己不必为上面的命令负责。这是在极端环境下,自我保存的天赋人权。
德西离开那个国度,一点儿都不后悔。
但偏偏,那又是他的家人、与国。
但是总会有矛盾的心绪,让他内心对这种选择纠结,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与灵魂对话之时。
“德西。”小可的声音低柔纯净,语气里有着丝丝缕缕的牵引和诱惑。
“你要是心里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小可不忍心看到他的难过。那个一直努力、奋斗、坚强、又隐忍的德西。
今夜,明明露出了他放松、柔软、脆弱得让人心疼的另一面。
小可觉得除了自己,没有人能看到。
他是想家了吗?这样的生活,让他累了吗?
“每个人都有难过的事。每次与别人分享,都能忘掉一些。”
“要是你不难过,那也可以和我分享啊。”
“神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是我们在患难中,随时的帮助。”
“德西,我们还可以一起祷告。”
小可突然意识到,德西告诫过她,少说圣经和主的事。
她赶紧改口。
“哎呀,我又忘啦。那我们不说这个。”
德西静静地听着、闭着眼睛,头顶享受着她的蹭弄触摸,却并不开口。
他想念亲人。的确想他们了。但是,他又不能说出来。
这姑娘跟他说话,说什么都好。他都喜欢听。
小可继续像朋友般,对他倾诉着。
“德西。你没有来的时候。我也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坐在这里。
这张木长椅,就是我让一位叔叔帮忙,从礼拜堂特意搬过来的。”
“这个角落,能看到这片田野里,最美最亮的月光。还能感受到,这些蔬菜在黑暗中的土地里,生长。
你听,是不是有\"沙沙\"的声音。那是西红柿在长大,丝瓜正在垂下。”
德西想起了艾兰德,城堡周围的森林,植物。
在人类睡觉的时候,他们土地里的根系、参天的树枝还在生长、从不停歇。
一花一世界。都在共生、共存。
小可继续说,“你知道,我没有爸爸妈妈。我刚长大以后,还想过去找他们。
在村子里,我进了很多家,去看那些孩子的爸爸妈妈,猜他们中间的某一个,会不会就是我的呢?”
小可温柔地贴近德西额头,蹭了蹭他的头发。
“当然,都不是啦。附近几个村都去了。都不是。”
“当我长大了,我就知道。不重要了。不用找了。他们也可能,已经去天上啦。
天上,只有太阳和月亮。但是太阳的亮光太刺眼了,我没法看。
那我就看月亮。我就喜欢坐在这里看。
你说你要看月亮,我就带你来啦。你说,这里好不好看?”
“好看。”
男子眸光安静,唇间乖乖地,溢出回答。
“那你今天想家了,是不是?想你爸爸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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