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春雨过后,淮山仿佛被彻底唤醒,林木愈发蓊郁苍翠,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林间地上,各种菌菇如同得到了号令,争先恐后地顶开松软的落叶和腐殖层,探出形态各异、颜色纷呈的小伞,正是采摘山珍的好时节。
这日,沈父一早便去了青石镇,采买些家中必需的物什。地里前两日刚忙完一轮,正好得闲,他便让严五在家歇息一日。严五却闲不住,见明荷正收拾竹篮和采药的小锄头,准备上山,便对袁氏道:“伯母,今日无事,我陪明荷一同上山吧,也好有个照应,顺便多拾些柴火回来。”
袁氏正在灶间忙碌,闻言抬头,目光在严五和一旁微微低着头的女儿身上转了一圈,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爽快应道:“成啊!你们俩一起去,我也放心些,山里到底有蛇虫。明荷,多带些干粮和水。”
沈家父母都不是愚钝之人,这些时日下来,严五与明荷之间那若有似无的情愫,那不经意间交汇又迅速躲闪的眼神,那因对方在场而格外不同的气氛,他们都看在眼里。私下里,夫妻俩没少为此事商量。
起初,袁氏是有些顾虑的。“他爹,严五这孩子是好,没得挑。可……可他毕竟来路不明,家里啥情况咱们一概不知,连个根基都没有。我就怕明荷这实心眼的丫头,一片真心错付,将来若是……若是他家里找来,或者他变了心,咱们明荷可怎么办?”为人母的,总不免为女儿的未来忧心忡忡,怕她受委屈,怕她被骗。
沈福吧嗒着旱烟,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我看人准,严五不是那等忘恩负义、朝三暮四之人。你瞧他这些时日的行事,人品端正,文武双全,干农活肯下力气,学手艺一点就通,猎户的活儿也比我在行。这样的后生,万里挑一。”
他顿了顿,烟雾缭绕中,眼神却很清明,“至于他家的事,谁家还没个起落?等过了这阵风头,自然就好了。将来若是他跟明荷成了亲,就在咱们村长久住下,踏踏实实过日子,年深日久的,谁还能整天惦记着他原来是从哪儿来的?”
他还有一层私心没说,却也是夫妻俩默契共识的:“再说了,我看严五那意思,也不像要走的。若是……若是他能留在咱们家,岂不是更好?润生还小,明荷又娇弱,若是远嫁了,你我如何能放心?”招个上门女婿,女儿留在身边,又能多个顶梁柱般的儿子,这简直是沈福能想到的最圆满的结局了。
因此,对于两个年轻人日渐亲近,沈家父母选择了默许,甚至乐见其成,只是碍于礼数和姑娘家的脸面,一直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得了母亲的应允,明荷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脸颊也染上了一层薄红。她偷偷抬眼看了看严五,见他神色自若,目光温和,这才稍稍安定下来,手脚麻利地又多准备了一份干粮和水。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沿着熟悉又充满生机的山径向上走去。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结伴上山,心情都与往日不同。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山风拂过,带来阵阵凉意和草木的芬芳。
严五手里拿着柴刀和绳索,目光却不离走在前面的明荷。她穿着那身半旧的浅色碎花布衣,乌黑的发辫随着轻盈的步伐在腰间摆动,像林间灵动的精灵。这半年,他对农活已日渐熟悉上手了,他留意着四周,砍伐一些枯枝作为柴火,捆扎好放在显眼处,待回程时再一并带走。
明荷则专注地低头寻觅,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能准确地在厚厚的落叶下、树根旁、岩石边发现那些隐藏的美味。
“五哥,你看,这个是松树菌,黄褐色的,伞盖滑滑的,炖汤最鲜了。”
“那个颜色鲜艳的不能要,有毒……”
“这是绿豆菌,炒着吃好……”
“呀!这边有好大一片奶浆菌!掐断了会流出像牛奶一样的汁液呢!”
严五跟在她身边,认真地听着,学着辨认这些他从未接触过的山野珍馐。他生于深宫,长于庙堂,认识的皆是珍馐美馔,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这山林间,跟着一个农家女学习辨认最朴素自然的食材。这种感觉新奇而踏实,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真正落到了泥土里,开出了花。
走到一处向阳的山坡,明荷仰头看着一棵野果树,上面结满了红彤彤的小果子,在阳光下像一颗颗宝石,诱人得很。她眼神里流露出渴望,小声嘀咕:“那野莓看起来好甜……”
严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唇角微扬。他走到树下,打量了一下高度,甚至无需助跑,只是足尖轻轻一点,身形便如一只敏捷的豹子,倏然跃起,伸手便摘下了最高处那几串最饱满红艳的果子,随即轻飘飘地落地,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将果子递给明荷,果子上还带着阳光的温度。
明荷接过果子,心里甜丝丝的,比野莓的滋味更甜。她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佩服与一丝羞涩的好奇,声音软糯地问:“五哥……你的功夫真好。你……你是不是也给别的姑娘……摘过果子呀?”
她问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太过唐突大胆,脸颊瞬间飞起红霞,慌忙低下头,不敢看他。
严五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的思绪仿佛被拉回了很久以前。顾嫣然……那个总喜欢跟在他身后,声音清脆地叫着“时瑾哥哥”的小姑娘。他似乎……确实在宫里的御花园,为她摘过挂在枝头的玉兰花。但那感觉截然不同。对嫣然,是兄长对妹妹的照拂,是习惯性的呵护,清澈得没有一丝杂念。
而想到嫣然,便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她的父亲,他的恩师——顾砚之先生。先生现在如何了?在新帝的朝堂上,想必步履维艰吧?是否还在为他这个不肖学生忧心忡忡?一股深切的担忧与思念悄然漫上心头,让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几分,流露出明荷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但这走神也仅仅是一刹那。他迅速回过神来,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这个因为羞涩而连耳根都红透了的姑娘身上。他看着她在阳光下微微颤抖的长睫毛,看着她紧紧攥着野莓、有些不知所措的手指,心中那片因回忆而泛起的波澜,瞬间被另一种更汹涌、更真切的情感所取代。
他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她,声音低沉而肯定:“没有。”他顿了顿,仿佛是为了强调,又或许是遵从内心的真实,补充道,“从未有过。”
明荷的心因他刚才瞬间的走神而微微提起,又因他这清晰无比的回答而重重落下,随之涌起的是难以言喻的甜蜜与安心。她不敢再追问,只是小口小口地吃着那酸甜的野莓,觉得这是此生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两人一个捡柴,一个采菌,配合默契,竹篮和柴捆都渐渐满了。日头偏西时,他们来到山林深处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边歇脚。溪水潺潺,撞击着卵石,发出悦耳的声响。
明荷蹲在溪边,仔细地清洗着刚才采摘的野果和几棵鲜嫩的野菜。阳光透过水波,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美好的轮廓。水珠溅起,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挂上细碎的光点,仿佛山间的精灵。
严五坐在一旁的青石上,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在清水中灵活地动作,看着她微微抿起的唇瓣,看着她因弯腰而露出的那一截白皙细腻的脖颈……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胸腔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饱胀的柔情填满。
那些遥远的、充斥着权谋与冰冷的过往,那些肩负的沉重责任与仇恨,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山间的清风、潺潺的溪水,以及眼前这个如山水芙蓉般纯净的姑娘洗涤而去。他的眼里,心里,装着的全是她——沈明荷,这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也悄然占据了他整颗心的农家女。
他忽然觉得,若余生能常伴此景此人,纵使抛弃前尘所有,隐姓埋名于此山野,亦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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