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淮山脚下的风已带了些凛冽的寒意。沈家村依旧安静,只是村头那座曾经化为焦土的小院,如今却完好地立在那里,青砖灰瓦,篱笆整齐,与周遭的农舍并无二致。
这是许时瑾下的旨意。在登基半年后,他命人依照记忆中的模样,一砖一瓦,在原址上将这小院重建了起来。不是宫殿,不是行辕,只是固执地复原成沈家的家。仿佛这样,那些被烈火焚尽的温暖,就还有机会重新凝聚。
许时瑾拒绝了仪仗,只带了寥寥数名贴身护卫,悄然到来。今日,是沈福和袁氏的忌日。
他推开那扇熟悉的、新制的木门,院内的景象让他脚步微顿。虽有人定期维护,但他有段时日没来了,角落里已悄然探出些顽强的杂草,带着秋日的枯黄。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挽起袖子,像当年一样,拿起倚在墙角的锄头和扫帚,开始清理院中的荒草,又将石缝间的青苔细细刮去。做完这些,他走到那口重新淘洗过的水井边,打起一桶清冽的井水,缓缓浇灌着院子里那棵劫后余生、竟又抽出新枝的老槐树。
水声淅沥中,他仿佛听见岳父沈福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严五啊,柴火不多了,得空去后山砍些回来。” 那声音如此真切,让他几乎要回头应一声“哎,爹,我这就去。” 恍惚间,又好像看到老人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严五啊,这个家,以后就交给你了……”
他提着空水桶,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那幻听和幻象都消散在秋风里,才深吸一口气,走向下屋。
推开下屋的门,一股干草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他没有让人过多改动,地上依旧铺着厚厚的干草,一如他当年重伤初醒,艰难睁开眼时看到的模样。
劫后余生,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明荷担忧而清澈的眼睛,如同暗夜里唯一的星光。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时伤口的剧痛,和心底因这陌生救助而生出的警惕与一丝微弱的希望。如今,剧痛早已消失,希望却似乎比那时更加渺茫。
他轻轻关上下屋的门,仿佛怕惊扰了那段始于微末的记忆。
走进堂屋,屋内桌椅依旧,却冰冷空荡,再也没有了往日饭菜的香气和灶膛里跳跃的火焰。但他好像能看到岳母袁氏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听到她絮絮叨叨的关切。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空无一物,却仿佛还系着一条褪色的五彩丝线——那是他在这里过的第一个端午,岳母亲手给他系上的,说能保佑他平安健康。如今,他摩挲着空荡荡的手腕,心中唯剩一片酸楚的祈愿——他多么希望岳母那平安健康的祝福,能跨越千山万水,真正应验在不知所踪的明荷和孩子们身上。
他走进润生从前住的小房间。这里曾是他每晚停留最久的地方。他会在这里检查润生的功课,为他讲解经史子集,批阅他稚嫩却认真的文章。他看着那空荡荡的书桌,仿佛还能看到那个聪慧好学的少年,正襟危坐,眼神明亮地听他讲解。润生……如今该有十二岁了吧?学问可有长进?他不敢深想。
最后,他推开了那间属于他和明荷的卧房。
榆木打造的床榻静静地摆在那里,铺着素色的被褥,冰冷而整齐。可在他眼中,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彼此的体温,萦绕着耳鬓厮磨时的温热气息。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简陋却红烛高照的洞房花烛夜,他看着凤冠霞帔下明荷娇羞的脸,郑重地起誓:“明荷,我严五在此立誓,此生绝不负你。若行背弃之事,甘愿命途尽毁,再无片刻安宁。”
誓言犹在耳边,如今听来,却像是最残酷的讽刺。
他缓缓坐在冰冷的床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木质,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明荷……你是在惩罚我吗?用这样的方式,让我应验这誓言……”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小淮安奶声奶气地叫着“爹”,张开小手摇摇晃晃地向他扑来,要他抱,要他举高高……
许时瑾猛地闭上眼,将涌上眼眶的湿热强行逼了回去,却终究没能忍住,泪水无声地滑过下颌,滴落在尘埃不染却毫无生气的地面上。他就这样坐着,任由回忆和痛苦将他淹没,直到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
良久,他才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院子里。在那棵老槐树下,并排立着两座没有墓碑的坟茔,里面埋葬着沈福和袁氏的尸骨,以及他们未能逃离的魂灵。
他亲手摆上带来的香炉和供品,点燃线香,青烟袅袅升起。
他撩起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爹,娘,我来看你们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他先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家常,像以前饭后闲聊一样:“爹,今年北边的雨水还行,地里收成应该不错……娘,快入冬了,您……您在那边要记得添衣裳……”他说着这些毫无意义的话,仿佛二老真的还能听见。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坚毅的脸颊滑落。他不再掩饰那份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对着冰冷的坟茔,缓缓地,几乎是乞求般地说道:
“爹,娘,是我错了……是我没用……”
“已经两年了……明荷,润生,淮安……我动用了所有的人手,找遍了能找的地方……可我找不到他们……”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绝望:“我不求他们能原谅我……我只求……只求老天爷能让我知道,他们还活着……还好好的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让我知道,他们平安……”
话音在秋风中散开,更深的恐惧却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实在无法想象,他们能去哪儿?天下之大,何处是他们的容身之所?明荷,他那自幼长于乡野、最远只到过县城的妻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怎么在那豺狼环伺的世间,带着一个十岁的孩子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子去躲藏、去求生?
他们此刻身在何处?是露宿荒郊野岭,还是蜷缩在某个破庙的角落?夜里寒风刺骨,淮安那么小,可受得住?他们身上那点微薄的盘缠,早已该用尽了吧?如今可有遮风避雨的屋檐?碗里可有一口热汤、一顿饱饭?明荷那样柔弱的肩头,该如何扛起这生活的千斤重担?润生那般聪慧懂事,此刻是否也在恐惧中被迫长大?
每一个念头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越想越害怕,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他坐拥四海,却连至亲是饥是寒都无从知晓,这万里江山此刻只让他感到无比的空洞和讽刺。
秋风吹过院子,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他的肩头,又悄然滑落。他在坟前跪坐了许久,直到夜幕低垂,星子初现。
护卫们静静地守在院外,对此早已习惯。他们的皇帝,每年总要来这里几次,在那些重要的、象征着团圆或祭奠的日子里,独自一人,待在这座空无一人的院子里,一待就是大半天。
最终,许时瑾缓缓站起身,因跪得太久,身形微微踉跄。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小院,看了一眼那两座孤坟,转身踏着夜色离开。
回到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皇城,坐在冰冷的龙椅上,他依旧是那个励精图治、锐意改革的皇帝。经过两年的治理,朝政清明,经济复苏,边境安宁,民生在一天天好转。奏章上满是称颂他德政的言辞。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的那个缺口,那片因失去而留下的、巨大的、冰冷的荒芜,无论多少功业、多少赞誉,都无法填补分毫。天下愈是安定繁荣,那份属于严五的、微小而真切的幸福,就愈发显得遥远而奢侈,如同镜花水月,再也无法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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