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深处，太庙之前，黑压压地跪了一片朱紫公卿。为首的正是须发皆白、掌管礼部的老王叔，他乃先帝幼弟，在宗室中辈分极高，威望隆重。此刻，他正以头抢地，额上已是一片青紫淤血，声音悲怆，带着哭腔，在庄严肃穆的庙堂前回荡：
“陛下！国无储君，则国本不稳啊！您登基已逾两载，后宫空悬，亘古未见！如今外敌犯境，狼烟四起，若陛下有个万一……这万里江山，亿万黎民，该托付于谁？天下顷刻便会大乱！老臣……痛心疾首啊！”
他身后，数十名言官与清流官员齐声附和，涕泪交加，句句引经据典，字字诛心：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陛下身为天子，承宗庙社稷之重，绵延皇嗣乃是对列祖列宗、对天下万民的第一孝道，第一责任！岂能为了一个生死不明、踪迹全无的民间女子，而断绝宗庙香火？此乃对先帝、对许氏列祖列宗最大的不孝！”
“陛下！您这是因私废公，将一己之情爱，置于江山社稷之上！非明君所为啊！臣等泣血上谏，恳请陛下以国事为重，速立中宫，延绵国嗣，以安天下之心！”
这些老臣，显然已抱定死志，日夜跪伏于太庙之前，任凭日晒风吹，只以清水维持，不断叩首，悲泣之声，劝谏之言，穿透宫墙，传遍朝野。
此举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京城士林哗然，民间议论纷纷。原本对年轻皇帝励精图治抱有极高期望的舆论，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许多人认为，皇帝在此事上确实过于“任性”，甚至隐隐有了“昏聩”、“沉迷旧情不顾大局”的指责声。朝堂之上，支持立后与不敢明言反对的大臣们争执不下，重要的政务商议因此陷入僵局，近乎停摆。
紫宸宫内，许时瑾听着殿外隐隐传来的哭谏声，以及顾砚之面色凝重地汇报着朝野内外的汹汹舆情，只觉得头疼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扶额坐在龙椅上，眼前是堆积如山的、关于边境战事吃紧的军报，耳边是老王叔那句“若陛下有个万一，天下顷刻大乱”的尖锐诘问。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坚持不立后的决定，会引发如此激烈的对抗，会上升到动摇国本、分裂朝堂、甚至损害他明君声誉的地步。他一直以为这是他的私事，是他对明荷无法磨灭的承诺与等待。可现在，这私事却成了关乎天下安危的公器，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坐在这个位置上，所谓的“个人意志”是何其渺小与奢侈。
就在他心乱如麻、倍感孤立无援之际，内侍低声禀报，顾嫣然小姐在外求见。
许时瑾本想拒绝，但想到顾砚之方才的忧色，还是挥了挥手：“宣。”
顾嫣然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妆容清淡，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温柔。她盈盈下拜：“臣女参见陛下。”
“平身。嫣然此时入宫，有何事？”许时瑾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顾嫣然起身，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目光扫过御案上那些显眼的军报，又侧耳倾听了一下远处隐约的哭谏声，这才轻声道：“陛下，外面的声音……臣女都听说了。陛下此刻，定然心烦意乱。”
许时瑾揉了揉眉心，没有否认。
顾嫣然上前一步，声音更加轻柔，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陛下，臣女知道，您心里只有结发妻子和孩儿。您对他们的情深义重，天地可鉴，臣女……唯有敬佩，绝无半分取代之心。”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许时瑾：“臣女今日来，只想告诉陛下，若陛下需要，臣女愿意……愿意站在陛下身边，为您分担这眼前的压力。”
许时瑾眸光微动，看向她。
顾嫣然继续道，语气无比真诚，甚至带上了几分自我牺牲的悲情：“臣女不在乎名分，也不求独占君心。只要能陪在陛下身边，哪怕只是暂时为您挡住这纷扰的朝议，让您能专心应对边境危局，臣女便心满意足。臣女可以向陛下保证，若……若将来，妹妹她真的福泽深厚，得以归来，臣女定当毫不犹豫，将位置奉还，绝无怨言！只求陛下，能给臣女一个为您、为这江山略尽绵力的机会。”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姿态放得极低，完全是一副为国为君、甘愿牺牲自身幸福的模样。她巧妙地避开了许时瑾最抵触的点，转而从解决危机的功利角度切入，并且抛出了“位置奉还”这个看似无比大度的承诺。
而她内心深处，则笃定地认为，那个沈明荷早已化为一抔黄土，绝无归来之日。这“奉还”的承诺，不过是空头支票，是让她能顺利上位的、以退为进的最佳策略。
许时瑾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言辞恳切的顾嫣然，又想到太庙前那些以死相逼的老臣，想到边境燃起的烽火，想到朝堂的停滞与天下的非议……顾嫣然的提议，像是一个在狂风巨浪中突然出现的、看似稳固的浮木。
娶她，至少是眼下平息风波、团结朝堂、应对危机的最快方法。她出身清流领袖之家，才貌双全，做皇后在明面上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处。而她“位置奉还”的承诺，仿佛给他内心的坚守留下了一个虚幻的、自我安慰的出口——这只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江山，他并没有真正背弃明荷……
在巨大的内外压力之下，在顾嫣然精心编织的、以退为进的温情陷阱之中，许时瑾一直坚如磐石的意志，终于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疲惫地闭上眼，良久，才用极其沙哑、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声音，缓缓说道：
“你……容朕……再想想。”
这句话，不再是之前那般斩钉截铁的拒绝。其中蕴含的犹豫与松动，让顾嫣然心中瞬间被巨大的狂喜和希望填满。她知道，她赌对了。坚冰，已开始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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