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蝉鸣聒噪,搅得人心愈发烦躁。皇帝李弘屏退了所有内侍宫人,独自在空旷的御书房内踱步。烛火摇曳,将他略显佝偻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地砖和森然的龙椅上。
案头堆积的奏章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李璘最后那惨然又解脱的笑容,以及更早之前,李珩因修炼邪术反噬而死,两个儿子,皆非善终。纵然他身为帝王,执掌生杀予夺,此刻也感到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与孤寂。
他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这令人窒息的空气,最终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向了皇后的坤宁宫。
坤宁宫内亦是灯火通明,却同样寂静。皇后并未安寝,只穿着常服,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串佛珠。她容颜依旧端庄,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哀戚与疲惫。
见皇帝深夜前来,皇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起身,依礼相迎,只是那动作里少了往日的热络,多了几分疏离的恭敬。
“陛下。”她垂眸敛眸。
“皇后不必多礼。”皇帝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他在皇后对面的榻上坐下,目光扫过她手中的佛珠,心中更是复杂难言。
宫人奉上清茶后便悄然退下,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气氛一时凝滞。
最终还是皇帝先打破了沉默,他揉了揉刺痛的额角,声音沙哑:“朕……方才去看了璘儿最后一面。”
皇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有接话。
皇帝也不需要她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语,将积压在胸口的苦闷倾泻而出:“他……他说他后悔了,说他错了……他恨朕忽视他,觉得朕偏心……朕这个父亲,做得真是失败。”他苦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自嘲,“珩儿……如今璘儿也……朕接连失了两个儿子……”
听到“珩儿”的名字,皇后一直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捻着佛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终于抬起眼,看向皇帝,那目光里含着深刻的痛楚,还有一丝几乎压抑不住的怨怼。
“陛下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珩儿他……是他自己走上了绝路,是他觊觎不该属于他的力量,勾结邪教,意图颠覆朝堂……他……他是咎由自取!”
她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在说服皇帝,更是在说服自己。可那微微泛红的眼圈,却出卖了她作为母亲的心碎。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长子,曾被她寄予厚望,倾注了无数心血,最终却落得如此身败名裂的下场,叫她如何不恨?恨儿子的不争,恨皇帝的……或许也有那么一丝察觉不到的、因疏于管教而生的迁怒。
皇帝听出了她话语深处的怨,心中更是刺痛。他看着皇后,这个与他相伴多年、共同孕育了子女的发妻,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是,他是咎由自取。”皇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朕不曾冤枉他。可皇后……他是我们的儿子。看着他走到那一步,看着他如今……朕这心里……”他抬手,按了按闷痛的胸口,后面的话哽在喉头,难以继续。
皇后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痛苦与苍老,那紧绷的心防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她何尝不知皇帝心中的苦?丧子之痛,无论对帝王还是对平民,都是一样的剜心刺骨。只是她作为母亲,那份痛楚更深,也更难以释怀。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皇后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口气仿佛将她全身的力气都带走了。她重新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佛珠,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臣妾……知道陛下心里也苦。只是……只是臣妾这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她的语气里不再有尖锐的怨怼,只剩下深沉的、无法排解的悲伤。
皇帝闻言,心中酸涩更甚。他知道,有些伤痕,一旦造成,便难以愈合,即便是帝王,也无法轻易抚平一个母亲丧子的彻骨之痛。
他站起身,走到皇后身边,想如年轻时那般揽住她的肩膀给予安慰,手抬起,却最终只是沉重地落在了她的椅背上。
“好好休息吧。”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苍白无力的嘱咐。
皇帝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离开了坤宁宫。那背影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孤寂苍凉。
皇后依旧坐在原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直到皇帝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她才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案上,肩头微微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的殿内低低回荡。佛珠从她松开的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这一夜,帝后二人,隔着一道宫墙,各自咀嚼着丧子的苦果,那滋味,一般无二的苦涩锥心。
而宫墙之外,上京的夏夜依旧喧嚣又静谧。有人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也有人沐浴在爱侣好友的温情里。悲欢离合,从不因宫闱高墙而隔绝,这便是真实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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