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营外的沙土随风吹得眼睛迷离，一股腥臭混杂着焦煳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种师道解下腰间玉佩，双鱼锦鲤泛着温润的白泽，触手处尚带着老将军的体温。他捏了捏赵构的胳膊，指腹碾过对方衣料下的筋骨，满是皱纹的眼角抖了抖，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保重” 他把玉佩塞到赵构手中，点了点头，便转身大步离去。
金兵引着赵构进了矮帐，烛火在帐顶结了层昏黄的光。角落里缩着个人，见他进来，竟爬行几步，“噗通” 抱住他的脚踝，肩膀耸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抽噎了半晌也说不出整话。赵构垂眸看了看那颤抖的背影，伸手将他扶起，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衣袖：“相公这是何意？”
“自打进来就哭哭啼啼没个完，还是赵家儿郎有种。” 帐外传来粗粝的嗓音，如磨石擦过铁器。
赵构回头，见个肩宽背厚的金人立在帐口，额头有一道结了痂的疤。“康王驾到，有失远迎啊。” 那人哈哈一笑，学着汉礼拱手，手腕却故意翻着，露出满手老茧。
“阁下便是斡离不大王？” 赵构声音不高，却稳如磐石。
“眼光不差。” 斡离不掀帘而入，单臂一抄，便将哭成泪人的张邦昌拎开，丢在草堆上。侍卫忙搬来张矮凳，他大马金刀坐下，眯眼打量赵构，嘴角挂着冷笑：“康王殿下，久仰。”
赵构正欲开口，斡离不突然暴喝：“跪下！”
这声如平地惊雷，帐内烛火都跳了跳。张邦昌 “噗通” 跪倒，额头在地面磕得咚咚响，身子抖得像筛糠。两名金兵铁钳般扣住赵构臂膀，膝盖在他腿弯狠狠一顶。赵构吃痛，双膝重重砸在泥地上，却仍梗着脖颈。侍卫按他的头，他偏要抬眼，斡离不抽出腰间短刀，刀背在他头顶重重一敲：“敢俯视本王？嫌命长了？”
赵构双臂一振，竟将两名侍卫震得踉跄后退。他刚要挺身站起，斡离不的刀已抵在他鼻尖，寒气直透骨髓：“康王殿下，当真要翻脸？”
赵构瞪着他，抬手拍了拍肩头尘土，声音平淡如旧：“两国相交，原无高低。你跪你的金主，我拜我的大宋天子，至于让我跪你 —— 还不配。”
张邦昌早缩在角落，连呼吸都快停了。
斡离不眼中杀气暴涨，却被一丝犹豫按住。两人目光相搏，帐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忽有金兵掀帘入内，在斡离不耳边低语几句。他眉峰动了动，杀气渐敛，挥手斥退金兵，起身时抬脚便将赵构踹得侧飞出去，撞在张邦昌身上。
“后天！” 斡离不的声音像淬了冰，“金银绢帛凑不齐，就把你这颗头颅送回去，让你皇兄尝尝滋味！” 说罢甩袍而出。
赵构喘着气坐直，张邦昌忙扶住他，指尖抖得厉害：“殿下没事吧？”
赵构摆摆手，看了看面无人色的张邦昌，揉了揉发痛的膝盖：“相公不必如此。大宋有难，你我纵是阶下囚，也不该为一己安危哭哭啼啼。你身居相位，当知男儿在世，何惧一死。”
张邦昌抹着泪，嘴角抽得像秋风里的残枝，死死攥住赵构的衣袖：“殿下说得是…… 可仅凭你我，救得了江山吗？我们不过是称上凑数的斤两，哪是什么栋梁啊……”
赵构望着帐外滚起的一阵沙尘，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了些微疲惫：“至少，替皇兄分担了些许。”
翌日清晨，演武场已炸开震天呐喊。赵构被吵得辗转难眠，索性揉着额角踅出帐外，晨光刺得他眯了眯眼，只见场中尘土飞扬，女真将士正抡刀射箭，喊声直冲云霄。
靶场上箭矢横飞，有的偏出靶心，有的竟钉在木架上。但那些女真勇士确有蛮力，一张张强弓拉开如满月，臂膀贲张，弓弦嗡鸣，虽失了准头，那份挥臂搭箭的利落，倒透着股悍勇之气。
赵构望着望着，指尖在袖中攥紧，喉间低低一叹：“难怪胡虏能纵横沙场。若我大宋将士也这般日夜厉兵，何惧纷争，何愁失地不复？”
“不在帐里待着，谁准你出来晃荡？” 一声粗喝自身后炸响。
赵构回头，见兀术铁塔般立在演武场边，玄甲上沾着晨露。赵构未露怯色，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原以为大金勇士个个神射，却不料箭法这般潦草。”
兀术眉峰一挑，非但不怒，反倒也嗤笑道：“一个养在深宫的皇子，也配评说射箭？”
赵构没接话，只瞥了眼靶子的距离，大步走到空靶位，抄起一张牛角弓，摸出一支没羽箭。左手托住弓脊，右手三指扣弦，臂膀纹丝不动，竟将那张硬弓拉得满满当当。他眼皮都未抬，只凭手感一松，箭矢破风而出，“噗” 地扎进靶心。
兀术眯眼瞅了半晌，忽然咧嘴笑了：“有点意思，试试这个！” 说罢将自己的六尺长弓掷过去，赵构抬手接住，弓身带着金属寒意，足有寻常弓两倍重。赵构强弓在手，腕骨微沉却稳稳托住，他从箭筒连抽了两支箭，搭弦时左手食指压住箭杆，后手一松，第一箭已飙出；紧接着手腕疾翻，第二箭如影随形。只听两声脆响，双箭竟与先前所射之箭攒在一处，三支箭杆在靶心叠成个 “品” 字。
兀术刚灌入口的水 “噗” 地喷出，顺着胡须往下淌。他瞪圆双眼，半晌才摸着下巴，喉间发出声含糊的惊叹。
又过一日，阳光斜斜切过金营的帐篷，几大车金银绢帛在主帐前堆得如小山，空气里荡着沉滞的金铁气。斡离不带着亲兵正开箱清点，黄白之物的光映得他眉峰发亮。
前来押送的唐迎与其他宋兵正在收整空车，眼角余光瞥见靶场边淡黄色衣着的身影，脚步一顿，快步走了过去。
“康王殿下，给您请安。” 唐迎的声音里带着行军后的沙哑。
赵构松弦放箭，“噗” 的一声，箭尾在靶心颤得正欢。他回头扫了眼，指尖还搭在弓上：“你是哪个部队的？”
“城西守军，唐迎。” 少年军官抬手抱拳。
“哦。” 赵构又搭上支箭，臂膀一拉，弓身弯如新月，“回去告诉种大帅，” 他眼风扫过靶心，手指一松，箭应声而入，“让手下将士勤加操练，别只知张口吃饭。”
“回殿下，西北军纪律严明，每日操练不辍。” 唐迎腰杆挺得笔直，“眼下备战在即，唐某定将嘱托带到。”
赵构指尖摩挲着弓弦，忽然低笑一声：“瞧我这记性，该让高太尉的禁军来学学才是。” 说罢摸出第三支箭，指节又开始发力。
旁边两个金兵正歪着身子嘻笑，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瞥着靶场，撇嘴道：“我赌这箭定偏。” 精瘦的那个啐了口：“一上午就偏过一箭，你倒敢赌？我看还是正中。”
话音未落，“啪” 的一声脆响，箭杆已在靶心颤成个小弧。
两个金兵咂了咂嘴，没再言语。
不多时，一个金兵拎着封信走过来，往唐迎面前一递，语气粗粝：“数量对了，把这信给赵桓带去，滚吧！”
唐迎猛地扯过信，怒目圆睁：“圣上名讳也是你这杂碎叫的？”
那金兵梗着脖子回骂：“哼，丧家犬还充硬气！回去给你主子报信，晚了可要挨鞭子！”
“别让我在战场上撞见你！” 唐迎字字如淬了冰，转身朝赵构深鞠一躬，“殿下，小人告退，您多保重！”
赵构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靶心的箭上。唐迎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地像片疾风，押送的士兵们也纷纷整理好空车，朝赵构齐齐拱手道别，一队人马转眼便消失在金营辕门外的尘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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