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糊味裹着秋风钻进鼻腔时,顾昭后颈的汗毛跟着竖了起来。
他攥紧掌心的碎玉芯,温度虽已降了,但指腹还留着方才被灼烫的刺痛——那是陈月白执念消散前最后一丝灵脉的温度。
\"南城。\"苏绾的声音比平时更冷,指尖掐着窗台木棂,指节泛白。
她另一只手握着断契令,银器表面还凝着薄霜,是方才镇压镜灵时残留的寒气。
哑僧的念珠又开始发烫,他捻着那两颗方才散落在地的\"破\"字珠,喉间发出极轻的叹息:\"执念化了,凶火却未绝根。\"他抬眼时,眼尾的皱纹里浮着沉郁,\"小友若去,老衲随后便来。\"
顾昭没说话。
他望着窗外那缕细烟,想起师父失踪前最后一次修复青铜器时说的话:\"古物的执念像藤蔓,你拔了这根,说不定墙根下还盘着十根。\"他摸了摸腰间的工具袋,里面装着修复刀、鹿皮、还有半瓶调和好的矿物颜料——这些本是给下周三要拍的明代瓷瓶备的,此刻却像压舱石般沉在身侧。
\"小心。\"苏绾突然伸手拽住他衣袖。
她的手指凉得惊人,指腹还留着断契令的刻痕,\"南城古巷的守灵人后裔...沈氏。\"她顿了顿,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我祖父提过,第七代断契者沈无妄的后人还住在那里。
誓火若烧到他们家...\"
话音未落,顾昭已跨出窗户。
他踩着二楼雨棚跃到青石板路上时,听见苏绾在身后喊:\"半小时内不联系我,我带云起的人——\"后半句被风揉碎了,他跑得太快,只余下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撞着耳膜。
南城古巷的青石板被秋阳晒得发烫,墙根的青苔却凉得渗人。
顾昭沿着烟味往前,点化之力如游丝般漫开——这是他独有的\"扫描\"方式,灵脉在古物上流转的痕迹,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
他路过卖糖画的摊子,老铜锅的灵脉是暗黄色;经过补碗匠的挑子,碎瓷片的灵脉是断续的灰;直到转过第三个巷口,鼻尖突然涌进浓重的铁锈味。
那是块挂在门楣上的青铜牌匾,边缘缺了个角,刻着\"守灵世家·沈氏\"六个字。
顾昭的指尖刚碰到牌匾,点化之力便被烫得缩回——灵脉里翻涌着暗红的火,像被油浸过的麻绳,滋滋作响。
\"你爷爷疯了!启动誓火仪轨?那是要把沈家祖灵当柴烧!\"
\"闭嘴!
你懂什么?
当年无妄公为了新契断了旧誓,现在我们要把属于沈家的力量——\"
争吵声从半掩的木门后炸出来。
顾昭贴着墙根凑近,看见门内正厅摆着张老榆木桌,桌角雕着镇邪的饕餮纹。
穿藏青唐装的老者拍着桌子,青筋从脖颈爬到耳后;穿黑色连帽衫的年轻人攥着半块玉璜,指节发白,\"当年无妄公是自愿做基石的!
你翻没翻过族谱?
他临终前写的血书说'新契成,旧誓灭',现在你要逆着来——\"
\"逆?\"老者抓起桌上的青铜灯台砸过去,灯台擦着年轻人耳际撞在墙上,\"当年要不是他断了旧誓,沈家至于落魄成现在这样?
你看看你!
大学毕业不去接家族的活,跑去搞什么文物鉴定!\"
顾昭趁机溜进院子。
正厅的窗户没关严,他扒着窗沿往里看,正撞进年轻人发红的眼睛里。
\"你谁?\"年轻人猛地扑过来,顾昭本能后仰,后腰撞在窗台上的花盆,瓷片碎裂声混着他的惊喝,\"偷摸进沈家院子?
报警——\"
\"知行!\"老者突然喝止。
他浑浊的眼珠盯着顾昭腰间的工具袋,\"修复师?\"
顾昭稳住身形,把碎玉芯攥得更紧。
他能感觉到青铜牌匾的灵脉正顺着指尖往身体里钻,那些被誓火灼烧的碎片在脑海里炸开:断裂的契约、燃烧的族谱、沈无妄跪在祠堂前,血从嘴角滴在\"守灵\"二字上。
\"誓核碎片的投影。\"他脱口而出,\"你们家牌匾里藏着誓核的影子,被誓火点着了。\"
年轻人(沈知行)的动作顿住。
他盯着顾昭掌心泛着金光的碎玉芯,喉结动了动:\"你...会点化?\"
\"小友。\"
哑僧的声音像片落在心尖上的叶子。
顾昭转头,看见老和尚正跨过门槛,念珠在腕间晃出暗哑的光。
他的目光扫过老者,又落在沈知行脸上,合十道:\"沈无妄公的血脉,没错。\"
老者的背瞬间佝偻下去。
他盯着哑僧颈间的佛珠,突然跪坐在地,双手抱头:\"老衲当年见过无妄公。\"哑僧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青铜灯台,\"他断旧誓时,说'守灵人不该困在旧契里'。\"
\"那现在的誓火...\"沈知行的声音发颤。
\"是陷阱。\"哑僧将灯台放回桌上,\"有人想借旧契残意,唤醒更多被封印的凶物。
你们沈家的誓火若燃起来,会像引子,烧穿十处封印。\"
顾昭能感觉到牌匾的灵脉在剧烈震颤。
他摸出工具袋里的鹿皮,轻轻覆在牌匾上,点化之力如金河般涌进去——那些被誓火烧焦的灵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曲,像被踩碎的蜈蚣。
\"我要进去。\"他说。
\"进去?\"沈知行抓住他手腕,\"那是誓火核心!你不要命了?\"
\"不然呢?\"顾昭扯出个带血的笑——刚才撞窗台时,后腰的伤口又裂开了。
他望着沈知行发红的眼睛,\"你爷爷说的对,沈家现在确实落魄。
但无妄公当年断誓,不是为了让你们再把自己绑回去。\"
沈知行的手松开了。哑僧递来串佛珠:\"戴着,保你心神。\"
顾昭闭上眼睛。
点化之力如潮水般涌出,他能听见青铜牌匾在呻吟,能看见暗红的火舌舔着灵脉,能闻到熟悉的焦糊味——和陈月白的执念消散时不同,这火里带着铁锈味,是血的味道。
幻境里的光线突然变了。
他站在间老祠堂里,供桌上的香灰积了三寸厚。
穿玄色长袍的男人跪在蒲团上,后背的\"守灵\"二字被血浸透。
那是沈无妄,他抬起头时,顾昭看见他眼角的泪:\"旧誓锁着三十六条凶物,新契能镇三百。\"他摸出把匕首,刀尖抵住心口,\"我以血脉为引,断旧誓,成新契。\"
\"值得么?\"顾昭听见自己问。
沈无妄笑了,血从嘴角流进衣领:\"守灵人守的从来不是契约,是人间烟火。
你看——\"他指向祠堂外,顾昭看见穿校服的孩子蹦跳着跑过青石板路,卖糖画的老头举着糖人笑,补碗匠的挑子上挂着串铜铃,\"这些,比三十条凶物重要。\"
当顾昭睁开眼时,青铜牌匾的灵脉已变成柔和的金色。
他摸了把脸,全是汗。
沈知行递来瓶矿泉水,手还在抖:\"你...看到了?\"
顾昭点头。
他转向老者:\"无妄公断誓时,说'新契成,旧誓灭'。
他用命换的,不是沈家的力量,是让你们能像普通人一样活着。\"
老者突然哭了。
他跪行到牌匾前,用袖子擦着上面的铜绿:\"我错了...我总觉得没了契约,沈家就不是守灵人了...\"
沈知行蹲下来,揽住老者肩膀。
他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我明天就去辞了鉴定所的工作。\"他冲顾昭笑,\"去博物馆当修复师助理怎么样?
听说有个叫玉衡轩的小店,修复师特别厉害。\"
顾昭刚要说话,后颈突然泛起寒意。
他转头,看见方才一直沉默的哑僧正盯着老者。
老和尚的佛珠全散了,珠子滚了满地,每颗都泛着暗红的光。
\"小友。\"哑僧的声音像浸在冰里,\"他方才...没说全。\"
老者猛地抬头。
他的眼睛里爬满血丝,嘴角咧到耳根:\"你以为熄灭几处火苗就能阻止一切?\"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像刮玻璃,\"真正的誓火,已经在'守灵总部'点燃了。\"
顾昭的手机在这时震动。
他摸出来,是苏绾的短信:\"速回,总部紧急联络。\"
风卷着焦糊味从巷口灌进来。
顾昭望着南城方向渐渐浓起来的黑烟,突然想起师父失踪前最后说的那句话:\"古物最狠的不是凶煞...是执念。\"
但这次,执念的主人,可能不是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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