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的阴沉天气后，夜空终于难得地清澈起来。
一轮近乎圆满的月亮高悬天际，清冷的光辉如水银泻地，将废墟的轮廓勾勒得清晰而寂寥。
白日的些许暖意被夜风带走，寒意重新聚拢，但比起之前的暴雪严寒，已算是难得的平静。
池小橙坐在棚屋门口，望着远处月光下那片她亲手种下樱花枯枝的小小土堆。
这几日，哈尔的状况趋于稳定，虽然依旧虚弱，魔力也未见恢复，但至少不再有生命危险。
难民们也在逐渐适应没有魔法依赖的生活，开始尝试更系统地利用现有资源。
一种疲惫的、脆弱的平衡暂时建立了起来。
苏菲是在月色最好的时候到来的。
她提着一盏光线柔和的防风油灯，脚步轻盈，仿佛不愿惊扰这片废墟的宁静。
她先是去查看了哈尔的状况，低声与他交谈了几句——主要是她在说，哈尔只是偶尔点一下头或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回应。
池小橙远远看着，没有靠近。
随后，苏菲走向池小橙，灯光在她平静的脸上投下温和的阴影。
“今晚月色很好，”她轻声说，目光也投向那片埋着枯枝的土堆，“有些存在，在月光下会更清晰。”
池小橙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苏菲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将油灯挂在旁边一根突出的断裂梁柱上，然后转向废墟中一片相对开阔、月光能毫无阻碍洒落的空地。
“他消耗了不少力量维持庇护所的结界和稻田的生长，”苏菲像是在对池小橙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偶尔，他也需要……透透气。”
随着苏菲的话音，池小橙注意到，空地上的月光似乎发生了一种奇妙的扭曲。
光线不再是均匀地铺洒，而是开始汇聚，如同被无形的画笔牵引，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起初透明得几乎看不见，但随着月光不断凝聚，渐渐变得清晰、凝实。
几秒钟后，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月光之下。
他看起来非常年轻，大概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姿挺拔。
一头如同月光织就的银色长发并未束起，随意披散在肩头，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他穿着样式简洁却看得出质料精良的衣物，像是某个遥远国度的宫廷服饰，但有些地方显得有些虚幻不定。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是罕见的、如同融化黄金般的璀璨金瞳，此刻正带着一丝好奇和些许疲惫，望向池小橙。
这就是……稻草人王子的真实样貌？
那位一直以灵体形态守护着苏菲和庇护所的邻国王子？
池小橙一时有些怔住。
她想象过很多次，却没想到是如此……具象而真实的形象，除了那份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非尘世的朦胧感，他几乎与真人无异。
苏菲看着显形的王子，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但眼神里又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
她解下自己肩上那条厚实的、用粗羊毛织成的披肩，走上前去，动作自然地想为他披上。“夜里风凉。”她轻声说。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池小橙屏住了呼吸。
苏菲的手，连同那条披肩，毫无阻碍地穿过了王子的身体！就像是穿过了一道光影构成的幻象。
披肩落在了王子身后的地面上，而苏菲的手掌，就那样悬停在他胸膛的位置，指尖距离那看似真实的衣物只有毫厘之差，却触碰不到任何实体。
王子低头看了看苏菲穿过自己身体的手，又抬起那双金瞳，对苏菲露出了一个带着歉意的、无比苦涩的笑容。
他的声音清澈，却带着一种空灵的回响，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看吧，苏菲……灵体状态，比当稻草人时还要麻烦得多。”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调侃，但那苦涩却清晰地传递出来，“至少……那时候你还能给我一个拥抱。”
苏菲的手缓缓收回，她弯腰捡起披肩，重新裹在自己身上，沉默着，只是目光更加柔软地注视着他。
王子将视线转向池小橙，金瞳中带着审视，但并无恶意。
“你就是哈尔的‘变数’。”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听过很多关于你的事。不得不说，你比我想象的……要坚韧得多。”
他的目光扫过池小橙因为连日劳作而粗糙的手，以及她眼底未曾完全消退的疲惫。
池小橙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微微颔首。
她看着月光下王子清晰的眉眼，又看看一旁无法触碰他的苏菲，忽然深刻地理解了王子那句“麻烦”的含义。
能够显形，能够交流，却依然无法被触碰，无法真实地感受温度，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残忍的折磨？
比起完全非人的形态，这种无限接近真实却又永远隔着一层可悲屏障的状态，或许更令人痛苦。
“维持这样……需要很大代价吗？”池小橙忍不住问，想起了哈尔催芽失败后更加衰弱的模样。
王子的金瞳中闪过一丝波动，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问题。
他微微摇头：“比起维持庇护所的运转，这不算什么。只是……无法长久。”
他的身影随着他的话，边缘处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仿佛月光正在缓慢地从他身上流失。
“就像这月光，看起来很亮，却无法真正温暖什么。”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
苏菲下意识地向前半步，想替他挡住风，但风同样穿过了他的身体，只吹动了苏菲的发丝和裙摆。
王子看着苏菲的动作，眼中的苦涩更深了。
“能看看……你种下的东西吗？”王子忽然转移了话题，目光投向那个小土堆。
池小橙愣了一下，点点头。
三人——或者说，两人一灵体——缓步走到那片小土堆前。
在明亮的月光下，那截焦黑的枯枝更显孤寂。
王子凝视着枯枝，金瞳中流转着复杂的情感，像是回忆，又像是哀悼。“樱花……在我的国家，象征着希望与重生。”
他轻声说，“但战争把它也变成了灰烬。”
他伸出手，虚拟地拂过枯枝上方，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很勇敢，在这种时候，还愿意种下‘记忆’。”
他的身影越来越淡，银发和金瞳的光芒都在减弱。“时间差不多了……”
他看向苏菲，眼神充满了不舍与无奈，“苏菲，照顾好自己。”
他又看向池小橙，语气郑重了些：“也请……照顾好那个不让人省心的魔法师。他现在的状态，很危险。”
说完，他的身影如同融化的冰雪，在月光下迅速变得透明，最终彻底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清冷的气息，证明他刚才确实来过。
苏菲站在原地，望着王子消失的地方，久久不语。她拢了拢披肩，抵挡着那阵似乎因为灵体消散而更觉寒意的夜风。
池小橙看着苏菲寂寥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樱花“墓志铭”，心中五味杂陈。
显形与消散，希望与绝望，触碰与虚无……这个夜晚，让她看到了比魔法失效更深刻的无奈与哀伤。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棚屋深处哈尔隐约的轮廓，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悄然浮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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