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华那番掏心掏肺、声嘶力竭的演讲，像一道灼热而耀眼的闪电，骤然劈开了老槐树下沉闷压抑的夜空，也以无比猛烈的力量，劈开了长期以来笼罩在村民们心头、因贫困、闭塞和重重疑虑而包裹上的那层坚硬厚实的外壳。
他弯下的腰还未完全直起，那深深一躬所承载的千钧重量和赤子之心仿佛还凝固在空气中，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口。台下，那死一般的寂静只持续了令人窒息的、短短的一瞬。
突然，“啪！啪！啪！”
人群中，年纪最长、辈分最高、平日里极少言语的三叔公，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用那双饱经风霜、布满老茧和深褐色斑点的手，用力地、极其缓慢地，鼓起了掌。掌声并不响亮，甚至有些干涩，但在这极致的安静中，却如同惊雷。他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最终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带着无尽感慨的叹息。这无声的激动，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这孤独却坚定的掌声，如同投入万顷平静湖面的第一块巨石，瞬间打破了所有的僵持和沉默！
轰——！！！
雷鸣般的掌声如同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火山，轰然爆发！疯狂地、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那声浪是如此巨大，几乎要实质性地掀翻老槐树茂密的树冠，震得树叶簌簌作响！男人使劲拍着手，手掌拍得通红也浑然不觉；女人们一边用力鼓掌，一边抹着控制不住涌出的眼泪；老人们激动得浑身颤抖，咧开没牙的嘴笑着流泪；连半大的孩子们也被这气氛感染，学着大人的样子，把小巴掌拍得啪啪响。叫好声、呐喊声、夹杂着难以自抑的哽咽和唏嘘声，汇聚成一股滚烫的、充满力量的洪流，在每个人的胸膛里猛烈冲荡，驱散了所有的犹豫和寒冷。
“振华！说得好！！是咱周小庄的种！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高大壮第一个吼了出来，声音炸雷般滚过全场。他一个箭步跳上水泥台子，不由分说，一把紧紧搂住刚刚直起身、同样眼含热泪、情绪激荡的周振华，用那双能扛起两百斤麻袋的胳膊，用力拍打着妹夫的后背，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却又充满了无比的豪情和自豪：“哥跟你干！死心塌地地干！俺出五千！外加俺这一身二百来斤肉！修路最累最苦的那段，俺包了！要是完不成任务，俺高大壮名字倒着写！”
“干！必须干！谁不干谁是孬种！” 之前还疑虑最深、算计最多的周老四，此刻仿佛被那十万块钱的赤诚和那番话彻底击穿了心防，他猛地摘下头上那顶油乎乎的旧帽子，狠狠摔在自己大腿上，脸红脖子粗地喊道，声音都有些变调：“振华娃！四叔……四叔服了！心服口服！你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把家底都掏出来给咱村了，俺要是再缩着，再算计那三瓜两枣，俺还是人吗？俺……俺出三千！明天一早就去信用社取钱！少一分俺是王八蛋！”
家里极端困难、男人常年卧病的王老五媳妇，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她用袖子使劲抹着汹涌而出的眼泪，挤开人群冲到前面，带着浓重的哭音喊道：“振华兄弟……好兄弟……俺家……俺家的情况你知道……实在拿不出多少现钱……俺……俺就这五百块，是俺昨晚上编筐卖的钱和俺婆婆压箱底的……你别嫌少！你别嫌少啊！往后工地上烧水、做饭、洗衣服的活儿，都算俺的！俺不要一分工钱！俺也得给俺娃……修一条能走出去的路啊！” 她的话像钝刀子割肉，让闻者无不心酸又动容。
就连之前嚷嚷着“谁受益谁出钱”、显得自私蛮横的张屠户，此刻也臊眉耷眼地挤了过来，黝黑的脸上涨得发紫，不好意思地使劲挠着头，声音低了好几度：“那啥……振华大侄子……叔……叔刚才放屁呢！说话不过脑子，嘴臭！你别往心里去！你叔我是个粗人，但良心没被狗吃了！这路修好了，确实是大家受益，是子孙后代受益！叔出两千！以后工地上吃的猪肉、猪下水，叔包了！只收成本价！要是赚了一分黑心钱，天打五雷轰！”
“我出一千！给我记上！”
“我家紧巴点，出八百！等卖了这季玉米，再添点！”
“俺儿子在南方厂子里打工，俺这就跑回去给他打电话！让他赶紧打钱回来！俺家至少出一千五！”
“算俺家一个！俺老头子虽然六十多了，干不动重活了，但能帮着看看材料，夜里守个工地啥的！”
“俺家别的不多，就有力气！壮劳力有三个！随叫随到！”
呼喊声、认捐声、表态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人们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激励着，感染着，生怕落后于人，争先恐后地涌向那张临时搬来的、铺着崭新红纸的桌子。村长周建国、支书李为民和几个识字的村干部，激动得手都在微微颤抖，忙不迭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毛笔和厚厚的账本，鼻尖冒着汗珠，一笔一划、无比郑重地记录下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沉甸甸的数字。
场面瞬间变得有些混乱，却混乱得令人热血沸腾，充满了无比真挚、质朴、足以撼动山岳的热情！皱巴巴的、带着人体温热的钞票从贴身的衣兜里被小心翼翼地掏出；用手绢或塑料袋层层包裹、不知积攒了多久的毛票和硬币被郑重地打开、清点；甚至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颤巍巍地摸索着摘下耳朵上那对戴了几十年的、细细的银耳环，非要塞到村干部手里，声音颤抖却坚定：“拿去！俺老婆子没啥钱，这个也能换几个钱添砖加瓦……”
那一刻，所有个人的小算盘、往日的鸡毛蒜皮和嫌隙、对工程艰难和资金风险的畏惧，都在周振华那番毫无保留的赤诚呼喊和掏空家底的壮举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一种久违的、叫做“集体”的磅礴力量，一种为了子孙后代能摆脱贫困命运、拼一个更加光明未来的巨大决心，将周小庄近百户村民的心，紧紧地、牢牢地拧成了一股无坚不摧的绳索！
老支书李为民看着眼前这沸腾如火、民心凝聚的场面，激动得花白的胡须都在抖动，他拿起话筒，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哽咽沙哑：“好！好！好！这才是咱周小庄人的血气！这才是咱不屈的民心！有了这个心气，这个劲头，天底下就没有咱周小庄人干不成的事！移山填海，咱也敢干！”
村长周建国更是热血上涌，跳到台子最高处，振臂高呼，声音如同出膛的炮弹：“乡亲们！老少爷们们！咱们不等了！不靠了！不求了！就从明天开始！就从天亮开始！咱们用自己的手，自己的肩膀，自己的汗珠子！给咱周小庄，开出一条通天大道！挖出一条脱贫致富的命根子！”
“好！！”
“开出一条通天大道！！”
“干！！”
响应声如同山呼海啸，震耳欲聋，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几十年的憋闷和穷困彻底吼散！
周振华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因信任而发光、因充满希望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庞，看着他们争先恐后、倾其所有为家乡未来贡献力量的感人身影，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决堤般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他知道，他赌对了。他赌的不是那十万块钱，是周小庄的人心，是血脉相连的乡情，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骨子里那股坚韧不拔、不服输、不信命、渴望美好生活的澎湃心气！
这场原本可能无疾而终的村民大会，没有结束在空泛的高谈阔论或无奈的叹息中，而是意外地、轰轰烈烈地结束在了一场热火朝天的自发行动和众志成城的誓言中。散会后，许多村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就着汽灯咝咝散发的明亮光芒，自发地围拢到村干部和周振华身边，七嘴八舌、情绪高昂地讨论着从哪里最先开工，需要准备多少铁锹、镐头、扁担箩筐，怎么排班，仿佛明天天一亮，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就要立刻投入到那场注定艰苦却意义非凡的、改变周小庄命运的伟大工程中去！
夜色已深，月牙西斜，但周小庄人的激情和心中被点燃的希望之火，却比任何灯火都更加明亮，照亮了整个村庄的夜空，也照亮了那条尚存在于图纸和梦想中的道路。一个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似乎已经在那条尚未动工一锹土的路上，发出了朦胧而无比诱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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