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莲池边久久盘桓,池中翠盖亭亭,含苞待放的莲朵洁净而高贵,我以为这便是佛性清净的全部真谛。直到那位老僧驻足池畔,伸指指向水深处:“瞧那新苞,紧闭如心执一物,沉溺于自身形影。”话音未落,一阵风过,池水微澜,莲影碎裂成无数光点,竟倒映出天光云影,岸边众生熙攘,又各自摇曳聚合。老僧低语:“心若只执一相,如何照见这婆娑世界的千面悲欢?”我心头一颤,仿佛有根深埋的弦被无形的手指拨动。
从此我便随老僧行脚,踏入烟火人间。
在街巷深处,疾苦如同无声的藤蔓缠绕着众生:病榻之上辗转的喘息似沉重而压抑的磨盘;稚子骤然失恃的号泣,尖锐刺耳,声声如针扎耳膜;黄昏里枯坐的老人,失焦的凝望里,时间仿佛凝固,只剩一片无依的昏黄……每一张面孔都似一块沉石,投入我心中那片自矜的莲池,搅动起从未止息的泥泞波澜。夜里静坐,白日所见种种苦相竟如魅影悄然潜入,心湖中那朵清高的莲苞,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在浊浪里窒息般收缩,几乎要闭合成一颗坚硬苦涩的莲子。
老僧目光如古井,映出我眉间挣扎的褶皱:“佛前那朵莲,生自最深的淤泥,吮吸最浊的水,才捧出最清净的花——这便是它渡世的愿力。”我闻言垂首,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原来我心中那朵不肯沾染尘埃的“莲”,不过是水月镜花,一场虚妄的自恋。真正的慈悲,须先俯身入泥淖,方有资格仰望青莲座上的佛光。
那一夜,我盘坐于莲池畔。月光如霜,倾泻在万籁俱寂的水面。白日所见种种人间悲辛的面孔,此刻如浮雕般凸现于心镜之上。忽然间,心湖深处传来一声极轻、极脆的断裂之音——仿佛一根深植于尘泥中的无形莲茎被生生斩断。那朵长久以来因惧怕泥泞而紧紧闭合的莲花,骤然抖落所有自守的怯懦,在月光下挣脱无形的茧,带着露水般莹澈的泪,一层层绽放开来。每一片舒展的花瓣,都映照着一张曾令我痛楚的面容,此刻却流淌着柔和悲悯的光晕。
当晨曦初染莲瓣边缘,我轻轻起身。俯身掬起一捧池水,水面飘着昨夜被风折断的一小段莲茎,断痕新鲜,渗出微末汁液。指间微凉,如同抚过某种决绝的伤口。指尖轻捻,竟触到一枚小小的青莲蓬,轻轻剥开一粒莲子放入口中,初尝是清苦弥漫舌根,细品却有一缕微甘悄然滋生,最终竟在唇齿间留下难以言喻的澄澈余韵。
原来斩断尘缘,并非远遁山林。而是以慈悲为刃,亲手斩断那根深蒂固的“我执”之茎。此后,这具行走于浊世的身躯,便如莲蓬生于水中,遍尝众生悲苦的涩意,却将苦涩悄然酝酿,只为捧出莲心一点不灭的微甘——这甘味,便是向佛之心在人间烟火里淬炼出的,最虔诚的供奉。
从此步步人间路,足下便生清净莲。
我继续行走在人间烟火深处,如同莲蓬扎根于混浊的水底。病榻旁,那孩子滚烫的额头灼痛我的掌心,我以浸凉的井水为他擦拭,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一丝微弱的笑意艰难地爬上嘴角,竟如破晓时莲瓣上那抹微光,虽弱却蕴着生的挣扎。陋巷里,失恃的稚儿蜷缩如惊弓之鸟,我默默递过一块温热的饼,孩子泪眼婆娑中狼吞虎咽的咀嚼声,在寂静里分外清晰——这声响,竟与莲蓬内莲子饱胀的轻微律动,奇异地彼此应和。
又见黄昏中枯坐的老人,我蹲下身,缓慢而耐心地帮他辨认远方儿孙寄来的模糊字迹。老人干枯的手指点在信纸上,微微颤抖着,仿佛摸索着一条跨越忘川的舟楫。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信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云。我心中那枚莲蓬轻轻一颤,仿佛有粒新生的莲子正悄然成形,包裹着人世间最朴素的温热,在浊水的深处悄然沉淀。
某日行至市集喧嚣处,忽闻有人嘶喊“疯牛惊了!”人群如炸开的蚁穴,纷纷惊惶奔逃。我瞥见街心一个幼小的身影,在巨大的牛蹄阴影下呆立不动,似被钉在原地。身体先于念头而动,我猛地扑过去将孩子推开,自己却被牛角狠狠擦过肩头。剧痛中,温热的血洇透了僧衣,我竟不觉得痛楚噬心,反而如同莲蓬被风折断的刹那,那新鲜伤口渗出的清液,混杂着淤泥的气息,竟是一种奇异的清醒与清凉。周遭纷乱如潮水退去,我倒在尘埃里,肩上的痛楚却清晰勾勒出莲蓬内里每一颗莲子浑圆的轮廓——原来苦楚,正是慈悲之实得以饱满的滋养。
又是一个月夜,我独坐莲池畔,肩上伤口隐隐作痛,像埋着一粒滚烫的莲子。掬起一捧池水,水面上浮着几段枯败的莲茎。忽然,指尖触到一枚沉甸甸的莲蓬,我将它轻轻托出水面,置于掌心。月光下,莲蓬上密布的孔洞,竟似无数双凝视的眼睛。剥开一粒莲子放入口中,熟悉的清苦弥漫开来,随即是更醇厚的甘,在舌根处萦绕不散。这甘苦交织的滋味,已不再是池畔的玄思,它分明是病童额上灼热的汗滴,是孤儿咽下麦饼时喉头的哽咽,是老人浊泪滴落信笺的微响,是我肩头伤口里渗出的、带着体温的微咸。
池水澄澈如镜,清晰地映照出莲蓬的倒影,也映出我肩上暗红的伤痕。那伤痕在水中微微晃动,竟奇妙地幻化出一朵青莲的轮廓——它并非开在澄澈无波的水面,而是扎根于血痕与浊水的深处,于倒影之中灼灼盛开。原来我步步所踏的,并非远离尘嚣的净土,而是烟火人间这深广无边的淤泥塘。唯有俯身亲吻这土地的苦涩,让心沉入众生悲欢的浊流,那莲蓬才能真正饱满,那莲子方能在深苦中酿出澄澈的回甘。
我轻轻合掌,莲蓬安稳地卧于掌心,仿佛捧住了一颗仍在搏动的人间之心。当晨曦再次染红莲瓣边缘,我终将起身,带着这莲蓬里深藏的、苦涩与甘甜相融的滋味,继续向更深的烟火行去。莲蓬无声,却已述尽:步步踏泥淖,足下生莲华——那莲华不在云端,而在你我俯身沾染尘埃的每一个脚印里,向着大千世界的悲欢深处,静默生长,永不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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