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来碗大老碗面
在西安城中,你只需花十几、二十元,便可买下一碗油泼面。然而,碗里盛的哪里只是面条?
分明是黄土地千年不灭的魂灵,是陈忠实笔下白嘉轩与朱举人抛却斯文、埋头狂嚼的生动画面——那白生生、红艳艳、亮晶晶、香喷喷的一大碗,分明盛着滚烫的乡土与酣畅淋漓的人生滋味。
电影《白鹿原》中,那画面比文字更为诱人。
热油泼向辣子、葱花与蒜末的瞬间,“嗞啦”一声脆响,香气似要挣脱屏幕扑面而来。
演员们俯身将脸埋进粗瓷大海碗,吸溜作响,吃相酣畅而专注。隔着荧屏,我亦喉结滚动,唾液奔涌——这哪里是食物,分明是土地以麦子为筋骨,以阳光雨露为血脉,以秦人世代的手温揉捏而成的生命图腾,是造物者独予陕西人的慷慨馈赠。
再看贾平凹先生笔下,他目光则聚焦于那碗热腾腾的燃面。一句“调一碗燃面喜气洋洋,没放辣子嘟嘟囔囔”,便将陕西人对一碗面的炽烈态度点染得活灵活现。
他称面皮为“明珠一颗,清香四溢”,那薄如蝉翼的面皮入口,分明是千年传统在唇齿间的苏醒,是黄土地沉默而坚韧的智慧在碗里绽放光芒。
每一根面条,皆如秦人匍匐于大地之上,虔诚写下的生存密码;每一口汤汁,都渗透着古道上驼铃的孤寂与塬上野风的粗砺。
此碗中滋味,分明是秦砖汉瓦缝隙里渗出的历史陈酿,亦是秦皇汉武纵马踏过八百里秦川时,卷起的风烟尘土在时间深处沉淀的余味。
陕西面食的魂魄,正系于那看似散漫无羁的“手工”二字。
看那老师傅揉面,筋骨暴起的手掌将面团反复摔打、揉搓,似在与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角力。
面团在他手中渐渐活泛起来,有了韧劲,有了呼吸。醒面时辰的长短,全凭指尖对湿度与温度微妙变化的把握,此中玄机,机器如何能懂?
待到扯面入锅,那长长一根面条在沸水中如游龙起伏,最终盛入粗瓷大海碗。滚油泼上辣面葱花,“滋啦”声里,香气轰然炸开,直冲鼻端。
这碗面,是手与面、人与火的缠绵对话,是黄土地沉默千年的语言在烟火气中的骤然开口。
然而,这传承千年的味道,如今却面临着某种隐忧。
你从城东踱到城西,每一家面馆的油泼面,竟都是不同的脾性。东家的面韧如弓弦,西家的汤则浓稠似岁月熬煮的膏脂,南铺的辣子泼辣张扬,北店的醋香则含蓄悠长。
这参差百态,本是秦地丰富性情的流露,是手艺人对“道”的不同诠释。
可一旦要走出巷口,试图立于现代商业的洪流之中,这份“无定法”便显出它的脆弱来。
欲成连锁,需得标准如一,但那千锤百炼的手感,那油温瞬间的微妙把控,那揉入面团的力道与呼吸,如何能被冰冷的配方与流程全然框定?
当“标准化”的模具试图压出整齐划一的面条时,那碗中曾鲜活澎湃的秦风秦韵,是否会被悄然抽去筋骨?
问题并非无解,这困境本身亦如一碗面般层次分明。
真正的出路,恐怕不在削足适履地强求“千店一味”,而在于如何将那份手工的灵魂与神韵,凝练成一种可传递、可体认的核心价值。
犹如那黄土地上的古塬,经历万古风雨冲刷,形态各异,然而其筋骨与底色亘古如一。
我们的面馆,何尝不可在守住那“油泼一瞬”的魂魄与对面条筋道生命力的苛求之下,允许辣度的浓淡、配菜的增删,如同塬上各异的野花,在统一的底色上绽放出细微差别?
连锁非为泯灭个性,实乃以“道”驭“术”,使那黄土的魂魄、手工的温度,能在更广阔处扎根生长。
清晨的面馆里,老师傅将醒好的面团反复揉压,动作沉稳如抚过千年黄土。
面团在他手下伸展、回弹,仿佛拥有了呼吸。滚水翻腾,面条入锅,如银龙游弋,最终被捞入粗瓷海碗,一勺滚油泼下,“滋啦”——白雾裹挟着浓香轰然腾起。
窗外晨曦微露,映着老师傅专注的侧影,亦如古塬在晨光中的苍劲轮廓。
一碗面端到眼前,蒸气袅袅升腾,模糊了窗外现代的楼宇。
低头,碗中是白鹿原的风,是华清池的水,是兵马俑的土,是古道上千年不散的烟尘。
这碗面,是黄土地捧出的一颗依然温热搏动的心脏。
我们吃的何止是面?
分明是秦川大地的魂魄,是千年黄土在唇齿间的苏醒,是祖先的骨血在肠胃中重新奔涌。
这碗面,是时间深处永不冷却的炉火,是生命对大地最直白炽热的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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