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习堂开课那日，天刚破晓，晨雾未散。
朱红宫门次第开启，六部郎中以上官员身着官服，鱼贯而入。
他们脚步迟疑，目光交杂——有人不屑，有人警惕，更多是好奇。
谁也没想到，那位曾被斥为“妇人干政”的苏提举，如今竟以监国副丞相之尊，亲自执掌这“政务讲习堂”。
大殿内香炉轻燃，礼乐齐奏，三班雅乐缓缓响起。
苏识立于高台之上，一袭素青官袍，发髻规整，眉目沉静。
她手中无稿，却字字清晰，如刀刻竹简。
“今日第一课，《文书归档与权力透明》。”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整个殿堂，“凡政令出，必有案可查；凡财赋动，必有迹可循。非为束缚诸公手脚，而是为了让百姓知道——税从何来，银向何去。”
台下一片寂静。
一位年过五旬的刑部侍郎本欲冷笑，听着听着，竟不自觉点了点头。
他主管案卷多年，深知积弊深重：一份田赋清册能在户部躺上半年无人签批，一道调兵手令能因归档错乱延误十日。
而眼前这女子，条分缕析，将繁琐流程拆解成可执行的步骤，甚至提出“三级复核制”与“月度公开公示”，听得人耳目一新。
“她说得……竟有些道理。”兵部一位员外郎低声嘀咕。
“道理？这是削权！”旁边立刻有人冷哼，“把咱们当学堂童生训，她想得倒美！”
议论声在角落悄然蔓延，几位曾遭苏识弹劾罢职的侍郎面色铁青。
他们在朝堂失势，却被强令参加轮训，形同羞辱。
可偏偏，她讲得滴水不漏，挑不出半点错处。
第三日傍晚，课程结束。
酒楼喧嚣，勾栏胡同灯火通明。
一名户部主事喝得面红耳赤，搂着歌姬大放厥词：“什么副丞相？不过是个狐媚子，靠几分颜色哄得九皇子神魂颠倒！今日讲什么‘归档’，明日说‘透明’，分明是要扒了咱们的底裤！”
话音未落，两名便衣稽查破门而入，铁链一抖，当场拿下。
审讯连夜进行。
大理寺偏殿烛火摇曳，苏识坐在案后，听完了供词，指尖轻轻敲击桌面。
“每月十两白银，由贵妃宫掌灯宫女李嬷嬷亲手交付。”录供官低头念道，“任务是记录讲习堂授课内容，重点标注‘对皇室不利’或‘动摇祖制’之言，并定期汇总上报。”
堂下跪着的主事瑟瑟发抖：“小人只是贪杯误言……实未敢诽谤上官啊！”
苏识没看他，只问：“还有多少人？名单呢？”
“回大人，此人只知自己一条线，其余不知。但据其交代，李嬷嬷背后另有联络人，疑似贵妃旧日心腹太监陈德全。”
她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不是怒极反笑，也不是讥讽，而是一种近乎冷静的欣赏——像棋手看到对手终于走出那步致命昏招。
“放了他。”她淡淡道。
众人愕然。
“罚俸三月，调离户部，贬去工部修河堤。对外宣称，因醉酒失仪，革职留用。”
“可……他辱骂您——”有人忍不住开口。
“我若治他死罪，反倒坐实了‘文字狱’的谣言。”苏识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贵妃宫方向的灯火，“让他们以为，我宽仁、克制、甚至软弱。”
她转身，眸光微寒：“这才是最狠的。”
翌日，讲习堂课程突变。
苏识不再谈文书制度，而是翻开一本厚厚的《内库岁支账册副本》，当众讲解“皇室开支审计流程”。
“贵妃宫上月采买珍珠三百斛，珊瑚树十二株，金丝绣缎六十匹。”她语气温和，却字字如针，“按《宫规·内用条例》，妃位年供珠宝限五十两以内，超支部分应由私库承担。然经查，此笔款项仍从内库列支，且无监丞签字。”
台下官员屏息。
有人偷偷抬眼看向兵部几位与华贵妃有姻亲关系的郎中，只见他们脸色发白。
更可怕的是，她并未停止。
接下来三天，她逐一剖析各宫近年采买记录，点名指出七处超标、五次违规调拨。
尤其对赵明凰所居的柔仪宫，数据详尽到连某日购入西域香膏三盒、价银八十两都列得清清楚楚。
消息传入后宫，柔仪宫内瓷器碎了一地。
赵明凰摔了茶盏，眼中怒火翻涌：“她这是冲我来的！什么讲习堂？分明是审判庭！”
贴身太监跪伏在地：“娘娘息怒……苏副丞相如今执掌内政院，又有九皇子撑腰，咱们……不宜硬碰。”
“不宜？”她冷笑，“她要断我的财路，毁我的根基，还让我忍？”
夜深人静，她召来心腹太监陈德全，密令疾书一封，盖上暗印：“速递边军旧部周统领，就说——朝中有奸臣蒙蔽圣听，监国摄政皆受妇人操控，若再不‘清君侧’，恐江山易主！”
密信封好，藏于蜡丸之中，交予死士连夜出宫。
但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挥笔写就密令的同时，内政院女官柳绿正站在柔仪宫外廊下，接过一名小宫女悄悄递来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密令已录。
柳绿垂眸，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弧度，随即转身走入夜色，手中薄笺如羽，轻若无物，却重逾千钧。
而在监国府书房，苏识正对着一幅宫城布防图凝神细看。
萧玦负手立于窗畔，听完整个汇报，低声道：“你要等她动手？”
“不。”苏识摇头，指尖轻轻划过地图上“柔仪宫”三字，声音轻得像风，“我要让她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她抬眸，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
“接下来的课，该讲讲‘宗室财政’了。”第115章 风起讲习堂
夜雨如注，宫墙在雷光中忽明忽暗，仿佛巨兽蛰伏的脊背。
内政院偏殿烛火未熄，柳绿悄然推门而入，手中纸笺已被雨水浸得微皱，却仍字迹清晰。
“大人，成了。”她低声将纸条呈上，“柔仪宫今晨便炸了锅，赵贵妃召见六位嫔妃密议半日，午后便拉着两位老妃往太庙去，说要‘为祖宗社稷请命’。”
苏识端坐案后，指尖轻轻抚过那张纸，唇角微扬，不似喜，倒像猎人听见陷阱落锁的轻响。
她早料到这一出。
“宗室财政独立案”本是虚招——尚未正式提案，甚至连奏折都未起草，可她让柳绿放出去的风声却说得煞有其事：“贵妃以下，不得私支内库；历年亏空，一律追缴。”一字一句，直戳后宫命脉。
那些平日骄奢惯了的嫔妃哪受得了？
贵妃独享恩宠时她们敢怒不敢言，如今眼看连最后一点油水都要被“制度”刮走，顿时群情激愤。
而赵明凰，正等着这个“为民请命”的机会，好把自己扮作后宫表率、纲常守护者，借太庙哭诉之名，行政治造势之实。
——她要演忠臣，苏识就给她搭台。
“她越闹，越显得心虚。”苏识缓缓起身，走到窗前。
雨幕如织，远处太庙方向灯火摇曳，隐约传来哭嚎之声，悲怆入云。
她却只觉可笑。
赵明凰以为自己在反抗压迫，实则每一步都在她预设的棋谱之中。
从讲习堂泄密案开始，从那份藏于蜡丸的密信被抄录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不再由她掌控。
“情绪是最大的破绽。”苏识低语，“尤其是自以为正义的情绪。”
她转身取来一卷《苏典》——那是她亲自编纂的政务通识教材，七十二章，涵盖文书、审计、人事、律法，如今已是讲习堂必修之书。
每位官员入学首日便被告知：一字不差，背诵全文。
起初众人嗤之以鼻，视若儿戏。
如今才明白，这不是训蒙童子的课业，而是一场潜移默化的规则洗脑。
当所有人习惯于“流程必须合规”“开支必须留痕”，再想回到过去那种权贵一句话就能调银十万的时代，已无可能。
次日清晨，讲习堂再度开课。
官员们鱼贯而入，神色各异。
有人面带讥诮，认为苏识昨日遭“太庙哭诉”，必会退缩；有人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站错队；更有几人眼神闪烁，袖中藏着昨夜某妃遣人送来的密笺。
苏识立于高台，素青官袍未改，眉目依旧沉静。
她没有提太庙之事，也没有解释所谓“财政案”，只是缓缓翻开手中的《苏典》，目光扫过台下百官。
“昨日有人问我，为何非要逼人死记硬背？”她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后的湿重空气，“我说，因为规则不是口号，而是肌肉记忆。当你走路都不用想先迈哪只脚时，制度才算真正落地。”
她合上书册，指尖轻叩封面，发出清脆一响。
“各位可知，为何我要你们一字一句背诵这七十二章？”
全场寂静。
“因为——”她眸光渐冷，如刃出鞘，“规则一旦成型，情绪就再也不能动摇它。”
话音落下，窗外忽响惊雷，暴雨倾盆而下，砸在琉璃瓦上如万马奔腾。
就在这电闪雷鸣之际，北衙禁军已悄然完成换防。
萧玦亲笔签发的军令以“防秋汛冲毁皇陵”为由，封锁宫城东、西、南三门，仅留北门通行，且须九皇子印符方可出入。
京畿大营的兵马也在今晨秘密调动，名义上是“演练防汛”，实则已将数处要害关卡牢牢掌控。
一场无声的政变，正在雨夜里收网。
苏识站在高台之上，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铁甲踏地声，眼底没有兴奋，只有近乎冷酷的清明。
而在太医院深处，一名老太医颤抖着双手合上脉案簿，额头冷汗涔涔。
他望着窗外暴雨，喃喃自语：“这脉象……不对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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