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金,洒在识园新砌的青砖墙上。
那墙尚未干透的泥缝里,还藏着几片昨夜风中飘落的梅瓣。
墙根下,数十名少年围成一圈,屏息凝神地望着石桌上那一行刻痕深深的文字——“大事是谁定的?”
字是昨夜那个赤足女童用半截铁钉一笔一划凿出来的。
她力气小,手腕发抖,却咬着牙,将每一个转折都刻得清晰有力。
此刻阳光斜照,那七个字仿佛从石中生长而出,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质问之力。
小核桃立于人群之外,一袭素布衣袍,发间无簪,腕上无环。
她没有走近,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有疑惑的,有愤怒的,也有眼中燃起火苗的。
她知道,这一问,已不再是孩子气的懵懂,而是一把刚刚磨出刃口的刀。
她缓缓走入圈中。
脚步很轻,却让所有人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
有人认出了她——那是卸任的总管大人,传说中“识园之魂”的继承者。
她未戴印绶,手中只捧着一本泛黄残卷,封皮斑驳,边角卷曲,像是被无数次翻阅、藏匿、又取出。
她将书轻轻放在石桌上,正对着那行刻字。
风吹动纸页,哗啦作响。
一名少年忍不住伸手翻开,指尖颤抖地停在一页批注上:
“若规则只为维护既得利益者,则质疑即革命。”
字迹清峻冷锐,墨色沉稳,像是写于深夜烛火之下,每一笔都带着思虑千回后的决断。
“这是谁写的?”一个少女低声问。
“她曾是个姑姑。”小核桃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清晨的寂静,“七品官阶,掌事尚宫局膳房稽查,每日经手的是米粮出入、炭火登记。没人觉得她重要,连她自己,也从没说过要改天换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但她看见妃嫔一笑一怒背后的心机,听出一句‘祖例’里的谎言,记下每一次权力如何借‘规矩’之名压人。她把这些都写下来——不是为了报复,不是为了权位,只是为了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能不一样?”
少年们静默着,有人低头摩挲那页纸,仿佛想透过墨迹触摸到那个早已不在的人。
就在这时,一名执事快步走来,递上一封密函,火漆印尚未拆封,却已能看出来自边陲七县联署。
小核桃当众启封,眉峰微蹙。
信中所述令人震怒:新设民议院地方推举,已有三十七名平民出身的候选者被迫退选,或遭恐吓,或家宅被焚;更有豪族私设“评理堂”,凡敢言不平者,便以“悖逆乡约”罪名拘禁;民间问策通道层层设卡,文书未出村便被截毁。
“这岂非形同虚设?”一名新任问录执掌者愤然道,“我们当立即奏请盟首出面,调兵彻查!”
另两人纷纷附和:“唯有势压,方可震慑宵小!”
小核桃却缓缓摇头。
“萧玦已退。”她语气平静,却如铁石落地,“他不能再以旧日之威干预新政。若我们仍靠一个人的力量撑起公道,那所谓‘共治’,不过换了个主子罢了。”
她抬眼望向识园深处那座无名碑,碑上问答犹在:“谁可监督权力?——所有人。”
“既然如此,”她转身,声音陡然清亮,“我们就让‘所有人’真正说话。”
她当即下令:仿旧宫“夜奏匣”制式,打造“无名问箱”,通体黑漆,无门牌编号,置于各州府要道、学舍门前、市集中心。
任何人皆可匿名投书,内容直送识园中枢,由问录总局三日内审定是否符合《问策科则》,若合则拓印盖印,广传天下,列为公议题。
公告贴出当日,全城轰动。
有人冷笑:“妇人之见,妄图以纸笔撼动根基!”
士绅联名上书,斥其“淆乱纲常,鼓动刁民”。
更有快马自南方疾驰而来,烟尘滚滚,直奔京都,据说是要请前盟首亲自裁断此“乱政之举”。
而识园之内,灯火彻夜未熄。
第三日拂晓,第一封匿名问信送达。
信纸粗糙,字迹歪斜,墨迹因雨水晕染而斑驳,却一笔一划写得极用力:
“我村税粮比册多三成,官说‘祖例如此’。祖例在哪?我能看吗?”
小核桃接过信,指尖触到纸面潮湿的痕迹——那是汗水,或是泪水。
她没有犹豫,立刻命人拓印十份,加盖铜印,附《问策科则》第三条原文:“凡涉赋税更张,须公示祖例原文,百姓有权查阅核验”,随即飞骑传往十二州学府,公告天下:
“此问合规,列为民议公题,三月内须有回应。”
消息如惊雷炸裂。
各地豪强震怒,有家族连夜焚毁账册,有县令闭门不出,更有士林大儒撰文痛斥:“此等粗鄙之问,岂能登大雅之堂?识园已堕为煽惑之地!”
然而,在无数偏远村落,在被雪封山的边镇,在那些从未有人敢对“上面”说一个“不”字的地方——
人们开始抬头。
开始低语。
开始写下自己的问题。
而在京都南郊一处静庐之中,梨花初绽,花瓣如雪。
窗内,一份刚送来的《问录快报》静静摊开在案上,首页赫然是那句歪斜却锋利的质问:
“祖例在哪?我能看吗?”
侍从立于门外,低声请示:“是否下令压制?”
屋内久久无声。
只有风穿庭而过,吹动纸页,像一声悠长的呼吸。
萧玦坐在静庐的案前,指尖轻叩着那页《问录快报》。
纸上的字迹歪斜,墨痕斑驳,像是被人用尽全身力气写下的控诉——“祖例在哪?我能看吗?”
窗外梨花纷飞,一片雪白落于案角,恰好覆住那行字的末尾。
他没有拂去。
这一幕太熟悉了。
七年前的那个雨夜,也是在这里,苏识站在树下,湿发贴着额角,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规则若不能被质问,就只是枷锁。”那时她刚扳倒华贵妃,借远坂凛式的好胜心设局反杀,朝野震动。
而他,还是那个被排挤在权力边缘、连御前奏对都需跪拜三次的九皇子。
唯有她敢说:“你不该跪,你该站着说话。”
如今,她不在了。
可她的“问”,正在撕开这个帝国百年来最坚硬的壳。
侍从低声再问:“是否下令压制?”
屋内寂静如渊。
片刻后,萧玦提笔,蘸墨,落纸。两字铿锵,力透三层宣纸——
“由她。”
笔锋未干,他已起身披甲。
玄铁战袍压上肩头时发出沉闷一响,仿佛远古战鼓被轻轻敲动。
他不召随从,不带仪仗,翻身上马,缰绳一扯,骏马长嘶破风而出。
京都晨雾未散,蹄声却已踏碎长街清寂,直指北境。
一日疾驰,三驿换马,入夜时分,他立于北境大营点将台上。
火光映着他冷峻侧脸,铠甲未解,腰间剑仍未出鞘,却已有千军肃然。
他只递出一道手令,由八百里加急传遍十二州驻军:
“凡识园所发‘公议题’,为民意之喉舌,各州驻军不得以任何名义干预。违者——以叛制论。”
命令落地如铁,震得边关守将脸色骤变。
这不是干政,这是划界:从此以后,刀兵不再为权贵护院,而为问题开道。
与此同时,识园之内,烛火通明。
小核桃立于高台之上,面前是百余名热血青年。
他们围坐于长桌两侧,就“祖例能否被质询”展开激辩。
有人引经据典,称“礼不可废”;有人拍案而起,怒斥“祖例不过是既得利益者的遮羞布!”争论激烈,几近失控。
就在此时,快骑破夜而来,马蹄溅起泥水,骑士滚落下鞍,双手呈上一封急报——
南方三县,百姓自发结社,名为“问社”。
祠堂燃灯至深夜,数百人手持《百姓问录》,逼县令当众翻开税簿,逐条核对粮银去向。
有老农颤声质问:“我儿饿死那年,还多缴了五斗米,这账,是谁定的?”无人能答。
小核桃缓缓合上那本泛黄残卷,目光穿过识园深处,落在那条早已空无一人的旧巷——那是苏识曾经住过的屋子,窗棂斑驳,门扉微启,仿佛下一秒就会走出一个素衣女子,笑着问:“你信规则,还是信人?”
她闭了闭眼,低语如风:
“你教我们不要找答案,要追问题的根……”
睁开时,眸中已有星火燎原。
“现在,根开始动了。”
风忽起,穿窗而入,吹得满室纸页纷飞,如蝶舞狂澜。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水岸,三座县城悄然拉上了铁索。
城门紧闭,路卡林立,一面面“疫病封禁”的黄旗,在夜色中猎猎作响。
识园派出的问使,被拦在十里外的渡口。
赵砚站在船头,望着那片被浓雾封锁的城郭,手中《问策科则》被攥出深深折痕。
他的眼睛,一点点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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