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的江城，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紧紧包裹着。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着这座千万人口的大城，零星飘落的雪片沾地即化，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往年的此刻，大街小巷早该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孩子们的追逐笑闹、家家户户飘出的浓烈年菜香交织成的沸腾海洋。而此刻，只有风穿过空旷街道的呜咽，像一声声悠长而压抑的叹息。
林国栋站在客厅明亮的落地窗前，望着楼下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路灯昏黄的光晕里，只有孤零零的几片雪花在飘舞，不见一个人影，不见一辆车。对面楼房的窗户，大多亮着温暖的灯光，但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窗玻璃上，他亲手贴上去的“福”字窗花鲜红欲滴，精巧的镂空图案在室内灯光的映照下，投射出繁复而吉祥的影子，映在冰冷的玻璃上，更映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这红，红得刺眼，红得有些孤单。
“爸，吃饭了。”儿子林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刻意营造的轻松。
林国栋转过身。小小的餐桌上，摆满了老伴张慧芬忙碌一下午的成果：象征“年年有余”的红烧鱼冒着热气，油亮亮的酱肘子，碧绿的蒜蓉菜心，还有一大碗喷香的莲藕排骨汤。菜色丰盛，是往年除夕的标准配置。然而，往日里一家人围坐桌边，笑语喧哗、推杯换盏的热闹，此刻却像被抽干了空气。电视开着，声音调得很低，滚动播放着关于“不明原因肺炎”的最新消息和防护指南，主播冷静的声音像背景音一样流淌着，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沉闷。
“唉，这年过的……”张慧芬解下围裙，叹了口气，眼角有些湿润，“妞妞（孙女）打电话来，说想爷爷奶奶了，问为啥不能来吃年夜饭……”她说着，声音就哽住了。
“妈，”林涛赶紧递过去一张纸巾，“特殊时期嘛，视频拜年也一样。安全第一。”他拿起手机，屏幕上家族群里信息正疯狂跳动，各种拜年吉祥话、自制美食图片、还有搞怪的表情包刷了屏。一个@全体的信息跳出来：“三栋的邻居们，新年好！咱们隔空喊个‘加油’吧！江城加油！”后面跟着一串串的“好！”“加油！”“平安！”
林国栋心头一热，走到阳台。他拉开玻璃门，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对面同样亮灯的几户阳台，用尽全力喊道：“江城——加油——！”
声音在寂静的楼宇间显得格外洪亮，甚至带着点回响。
短暂的停顿后，对面楼一个阳台的窗户也猛地推开，一个模糊的人影探出来：“加油——！平安——！”
紧接着，斜上方又一个声音加入：“过年好——！坚持住——！”
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在冰冷的夜空中响起，汇聚成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暖流。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祝愿和相互支撑的力量。林国栋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用力挥了挥手，才关上门回到温暖的室内。餐桌上，老伴和儿子看着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真切的、带着泪光的笑容。手机还在不停地振动，家族群里，远方的亲人们发来了视频通话的邀请提示。这个除夕，静默无声，却在无声中涌动着比往年更浓烈的亲情与守望。窗外的黑暗依旧沉重，但窗内那盏灯，似乎亮得更加坚定。
与此同时，在远离城区的江畔滩涂，一片巨大的工地上，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这里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坠入人间。数十盏高耸的探照灯将巨大的钢筋骨架、穿梭的工程车辆、蚂蚁般密集的工人身影照得纤毫毕现。风雪似乎在这里更加肆虐，狂风卷着密集的雪片，狠狠抽打在人们的脸上、身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机械的轰鸣震耳欲聋，打桩机的重锤砸向大地，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咚！咚！”声，吊装巨臂在夜空中划过巨大的弧线，发出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混凝土搅拌车的滚筒“哗啦啦”地转动着——这声音，取代了往年的鞭炮，成了除夕夜最雄浑、也最令人心潮澎湃的交响乐。
一群工人围蹲在一处临时用防水布搭起的避风棚下。他们穿着沾满泥浆和冰碴的工装，戴着安全帽，脸上是深深的疲惫，被寒风刮得通红，眉毛和胡茬上结着细小的冰晶。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一次性泡沫饭盒。饭盒里是简单的饭菜：米饭上面压着几块红烧肉、一个卤蛋、几片青菜，汤汁已经有些冷凝，浮着白色的油花。这就是他们的“年夜饭”。
“兄弟们，过年了！凑合着垫吧垫吧！”一个皮肤黝黑、声音洪亮的汉子，是工地的一个小队长，也是李氏关联企业派来的骨干，他端起饭盒，里面是同样的饭菜，“条件艰苦点，可咱们干的活，值！想想里面（指应急医院）以后能救多少人命！来，以饭代酒，干了！”
“干了！”工人们齐声应和，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他们纷纷端起饭盒，象征性地碰了一下，然后埋头大口吃起来。冰冷的饭菜入口，冻得人一个激灵。有人把冻僵的手拢在嘴边哈着热气，试图温暖一下麻木的手指；有人把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在汲取对抗严寒和疲惫的能量。风雪无情地灌进棚子，吹得防水布猎猎作响，吹得他们缩紧了脖子。饭盒边缘很快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然而，没有人抱怨，每个人的眼神里都燃烧着一股急切的火焰——快，再快一点！这钢铁的骨架，这轰鸣的工地，就是除夕夜最深的祈愿，就是献给这座城市最沉甸甸的生命方舟。
千里之外的京城，西郊那座青松环绕的庭院，书房里却弥漫着一种与节日气氛截然不同的肃穆与关切。李家的年夜饭早已结束，比往年简单得多。此刻，李玄策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前巨大的液晶屏幕被分割成几个画面。屏幕上闪烁的雪花和偶尔的信号波动，挡不住画面中人脸上那份疲惫中的坚毅。
一个画面里，正是那位江城社区医院的老医生。他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护目镜上蒙着厚厚的水雾，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的眼睛。背景是灯火通明的医院走廊，人影匆匆。另一个画面，则清晰地连接着江畔那风雪交加的工地。屏幕里，正是刚才蹲在避风棚下吃饭的那个小队长，此刻他站在一处稍高的平台上，背后是灯火通明的钢铁丛林和漫天飞舞的雪片。
“周老，”李玄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江城医院那头，沉稳而充满敬意，“除夕夜，本该阖家团圆，您和所有同仁却坚守一线，直面凶险。玄策在此，代万千家庭，谢诸君舍身忘我，以血肉之躯，筑生命防线！”他双手抱拳，对着屏幕深深一揖。
老医生（周老）在画面里努力地点点头，护目镜后的眼睛弯了弯，虽然隔着屏幕和防护，也能感受到那份被理解的暖意：“李先生言重了！职责所在，义不容辞！请放心，我们定竭尽全力！”
李玄策的目光转向工地画面：“王队长，还有所有奋战在建设一线的兄弟们！”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风雪寒夜，你们餐冰饮雪，与时间赛跑，与死神抢人！这轰鸣的机械，这拔地而起的钢梁，就是今夜最响亮的爆竹，最动人的春雷！万家安宁，系于诸君之手！你们辛苦了！”
风雪中的王队长，脸冻得发紫，闻言挺直了腰板，对着镜头用力挥手，声音透过呼啸的风雪传来，有些失真，却无比洪亮：“李先生放心！我们保证完成任务！让医院早日建成！江城必胜！”
李玄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激荡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他拿起面前早已斟满的一杯白酒，杯体透明，映着书房温暖的灯光。他缓缓站起身，将酒杯高高举起，对着屏幕中那一个个模糊却坚毅的身影。灯光下，清澈的酒液微微晃动，映照出他眼中深切的担忧、无上的敬意，还有那磐石般的信念。
“此情此景，此心此志，”他的声音沉郁顿挫，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清晰地烙印在屏幕两端所有人的心头，“让我想起《诗经·秦风》中那句古话：‘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今日，我们虽身处四方，但心系一处！我们，就是同袍！此役，我们同舟共济，此战，我们——必胜！”
“必胜！”屏幕那头，医院走廊里隐约传来医护人员的回应。
“必胜！”风雪工地上，王队长和周围的工人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压过了机器的轰鸣，震落了塔吊上的积雪。
李玄策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一股灼热的暖流从喉头直冲而下，却化不开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悲悯与责任。酒液在杯中残留的痕迹，像一滴凝固的泪。窗外，京城的夜空沉寂，偶有遥远的、零星的烟花升起，炸开短暂的绚烂，旋即被无边的黑暗吞没。而在那遥远的江城，在这寂静的除夕之夜，一场关乎生命的鏖战正酣，无数平凡的身影，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和钢铁意志，在风雪中筑起一道无形的、却足以托起千万人生机的堤坝。这堤坝，远比任何节日的焰火，都更加璀璨，更加震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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