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香连滚带爬地冲出窑洞，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奔回赵家，将赵小满的话带了回去。
“后山黑风崖…野生艾草…以工代赈换粮…”
赵家人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绝望中透出一丝光亮。去危险的黑风崖寻找那渺茫的野生艾草？虽然希望渺茫，但总好过坐以待毙！去做工换粮？虽然屈辱，但至少能活命！
赵德贵的长子，王桂香的丈夫赵老大，当即拍板：“去！都去！能动的都去后山找！找不到艾草，就都去丰女村做工！”
就在赵家人乱哄哄准备行动之际，丰女村那边却又来了人。来的不是王嫂子或张寡妇，而是平日里不太起眼、此刻却绷着小脸的孙巧儿。
孙巧儿手里拿着一张不大的纸条，上面是王嫂子代笔、却明显是赵小满意思的几行字。她站在赵家院门口，没有进去，只是提高了声音，确保里面的人都能听见：
“赵家大娘，小满姐还有句话让我带到。”
赵家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孙巧儿身上，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孙巧儿深吸一口气，展开纸条，一字一句，清晰地念道：“‘想要后山艾草的具体方位指引？可以。让王桂香今日午时，到村中打谷场，当着全村所有乡亲的面，大声说三遍——我闺女赵小满比儿子强！说完，便给她指引。’”
话音落下，赵家院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王桂香更是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我闺女赵小满比儿子强！”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扎进了所有赵家人的心窝子，尤其是王桂香！
赵小满是谁？是她王桂香名义上的“闺女”！虽然从未善待过，但名分上，赵小满就是她丈夫弟弟的女儿，是她的侄女！可这句“我闺女”，在此刻听来，却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羞辱！
更狠毒的是后半句——“比儿子强”！
这简直是在刨赵家的祖坟！是在挑战千百年来“男尊女卑”、“儿子传宗接代”的铁律！是在将她王桂香，将整个赵家，钉死在耻辱柱上！
让她一个赵家长媳，当着全村人的面，承认一个他们曾经肆意践踏的孤女、一个丫头片子，比所有赵家的男丁都强？！
这比杀了她还难受！这比直接拒绝给艾草更令人绝望！
“欺人太甚！！”赵老大猛地一拍桌子，气得浑身发抖，双目赤红，“她赵小满这是要逼死我们！要踩着我们赵家的脸面往上爬！这条件！我们绝不答应！”
“对！不答应！死也不答应！”其他赵家男丁也纷纷怒吼起来，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
王桂香瘫坐在地上，无声地流着泪，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一边是饿死的威胁，一边是比死还难受的屈辱…这让她如何选择？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渐渐升高，离午时越来越近。
赵家的愤怒和硬气，在孩子们越来越微弱的哭嚎声中，在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赵德贵的呻吟声中，慢慢地、一点点地消磨殆尽。
现实，比脸面更冰冷。
终于，在王桂香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的时候，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败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
“我…我去…”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嫂子！” “桂香！你疯了！”
赵家人惊愕地看着她。
“不然呢？！”王桂香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凄厉，“看着爹死？看着孩子饿死？看着赵家死绝吗？！脸面…脸面能当饭吃吗？！啊？！”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赵家人最后一点虚妄的尊严。
院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午时到了。
村中的打谷场上，不知不觉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其他男户们，以及许多活下来的流民，都默默地围拢过来。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但听说赵家要去求艾草，听说赵小满开了条件，一种复杂的好奇心驱使着他们前来。
他们想看看，赵家会不会低头。想看看，赵小满会做到哪一步。
王桂香来了。
她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土地，而是烧红的炭火。她低着头，不敢看周围任何人，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已经被无数道目光刺穿。
王嫂子和张寡妇站在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孙巧儿拿着那张纸条，站在场中。
整个打谷场鸦雀无声，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
王桂香走到场中，扑通一声跪下。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一种极其屈辱、却异常清晰的哭腔，嘶声喊出了第一句：
“我闺女赵小满——比儿子强！”
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打谷场上空，如同一个惊雷，炸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赵家人所在的方向，传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王桂香身体剧烈颤抖，停顿了片刻，积蓄着力气，喊出了第二声，声音更加尖利，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 “我闺女赵小满——比儿子强！！”
第三声，她几乎是嚎叫出来的，声音劈裂，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一种诡异的解脱： “我闺女赵小满——比儿子强！！！”
三声喊完，她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嚎啕大哭，再也起不来。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惊世骇俗的三句话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一些老辈人不住地摇头叹息，觉得纲常伦理彻底败坏了。但更多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心中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感受。
孙巧儿走上前，将一张画着简易地图的纸条，放在了王桂香面前的地上，上面标注了黑风崖背阴处可能生长着特殊艾草的大致方位。
然后，她转身离开了。
没有人在意王桂香的哭嚎，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孙巧儿的背影，仿佛追随着某种新的、他们无法理解的秩序的化身。
窑洞内，赵小满缓缓睁开了眼睛。她似乎能听到远处打谷场上那三声嘶喊的回音。左臂上的印记传来一阵轻微的、冰冷的悸动。
她没有任何快意，只觉得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悲哀。
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换取一点生存的资源，才能让一句最简单的事实被承认。
这胜利，苦涩无比。
三声惊雷，惊破的是千年的沉默，也炸开了更深、更复杂的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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