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镇岳书房中那番如同最终判决的谈话，以及那副无形却沉重的“枷锁”，并未如预期般彻底驯服林婉婷，反而像一剂猛烈的催化剂，将她心中那份朦胧的挣扎与质疑，催生为必须付诸行动的清晰信念。她不能坐视家族以“归巢”之名，将“哲牛”那充满生命力的技术探索碾碎、吞噬。她必须做最后一次努力，哪怕希望渺茫。
她将目标转向了叔父林瀚森。在家族核心层中，林瀚森相对年轻，曾留学海外，常以开明、务实的形象示人，负责家族部分新兴科技领域的投资布局，是家族内部公认的“改革派”。林婉婷希望，或许他能理解“哲牛”技术的独特价值，看到一条不同于“掠夺与控制”的、更具可持续性的合作路径。
她在林瀚森位于市中心的现代化办公室里找到了他。与林镇岳书房的古旧压抑不同，这里视野开阔，装饰着当代艺术画作，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香气。林瀚森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西装，笑容温和，亲自为她斟了一杯红茶。
“婉婷，难得你主动来找我。”林瀚森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姿态放松，“是为了‘哲牛’的事吧？老爷子跟你谈过了？”
林婉婷深吸一口气，决定开门见山：“是的，瀚森叔。我认为家族对‘哲牛’的策略，或许可以更……灵活一些。他们的技术核心，在于那个独特的理论模型和极具灵性的AI架构，这些是高度依赖创始团队持续创新的‘活体’，强行收购或技术攫取，很可能得到的只是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甚至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反弹。”
她尽量让自己的论述听起来客观而富有战略眼光：“如果我们能以战略投资者的身份介入，保留其独立运营和研发自主权，通过资源赋能换取长期的技术共享和优先合作权，或许能实现更大的共赢。这更符合长远利益，也能避免……”
“避免什么？避免显得我们林家吃相太难看？”林瀚森微笑着打断她，语气依旧温和，眼神却锐利起来，“婉婷，你的想法，从纯商业逻辑上看，很美，很理想化。但你不了解‘哲牛’技术的全部潜力，也不完全清楚家族面临的……更复杂的局面。”
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繁华的都市：“你提到的‘活体’，恰恰是家族最看重的，也是最忌惮的。那个‘小哲’AI表现出的成长性，张涛理论中触及的‘意识交互’边界，这些已经超出了普通技术的范畴。它们像一颗正在快速变异、且无法预测方向的种子。家族不能允许这样一颗种子，生长在不受控制的土壤里。”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林婉婷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与告诫的复杂意味：“至于你担心的反弹，以及可能的技术价值损耗……在绝对的力量和资源面前，这些都是可以管理和承受的成本。家族有足够的手段，在获取核心技术后，通过其他方式‘激励’原团队继续发挥作用，或者……找到替代品。”
林婉婷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林瀚森的“开明”，原来只是包裹在传统掠夺逻辑外的一层更精致的糖衣。
“瀚森叔，”她不甘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难道家族的发展，只能建立在控制和掠夺之上吗？就不能有一种基于尊重、合作与共同成长的模式？王哲他们代表的是一种新的可能性……”
“婉婷！”林瀚森的声调略微抬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很聪明，很有想法。但你要记住，无论包装得多么华丽，‘尊重’、‘合作’、‘可能性’……这些词汇，在真正的权力和利益博弈中，是苍白无力的！”
他走近几步，语气沉重：“家族能屹立数百年，靠的不是理想主义，而是对力量的绝对掌控和对风险的零容忍！现在，有一股我们尚未完全摸清底细的国际隐秘力量（他意指‘深蓝俱乐部’）也对‘哲牛’表现出兴趣，这更加剧了风险的不确定性！在这种局面下，家族的首要任务是消除不确定性，将核心资产牢牢抓在手中！这才是对家族利益最根本的负责！”
他看着林婉婷逐渐苍白的脸色，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沉的压迫感：“我理解你对新事物的好奇，甚至可能对那个叫王哲的年轻人心生些许……好感。但这都不是你动摇家族立场的理由。个人的理念、情感，在家族存续和发展的宏大叙事面前，无足轻重，甚至……是危险的。”
他最后的话语，如同冰锥，刺穿了林婉婷心中最后的侥幸：“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吧，婉婷。服从家族的安排，参与‘归巢’行动，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警告，如同实质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林婉婷。
谈话结束了。林婉婷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的。外面的阳光依旧灿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但她却感觉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真空里。
林瀚森的话，像一把重锤，彻底砸碎了她试图在家族框架内寻找转圜余地的幻想。她一直以为，家族内部至少存在不同的声音，存在理性探讨的空间。但现在她明白了，那所谓的“开明”与“务实”，本质依旧是冰冷彻骨的“控制”与“掠夺”，只不过披上了一层更易于被现代商业社会接受的外衣。
个人理念的无足轻重……责任的枷锁……唯一的出路……
这些词语在她脑海中疯狂回荡，与她内心深处那个被王哲的理念、被“哲牛”团队的活力所点燃的、对另一种可能性的渴望，发生了剧烈的、不可调和的冲突。
理念的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一直以来所接受的教育、所遵循的规则、所背负的期望，在这一瞬间，其神圣性与正确性土崩瓦解。她清晰地看到，自己与这个养育了她、赋予她地位与资源的家族之间，在价值观的根本层面上，出现了一道无法弥合的、深不见底的裂痕。
她站在熙攘的街头，下意识地抬手，紧紧握住了胸前那枚温润的翡翠平安扣。这曾是家族长辈所赐，寓意平安顺遂，此刻却仿佛成了那无形枷锁的象征。
《孟子·告子上》有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她此刻面临的，虽非生死抉择，却也是“安于枷锁”与“追随内心之义”之间的残酷博弈。
决堤的洪水，冲刷出的，是一片迷茫却又异常清晰的废墟。她知道，自己站在了一个必须做出选择的十字路口。而这一次，她不能再将选择的权力，交给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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