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显宗手里攥着那本崭新的《千字文》，像是攥着一块滚烫的山芋。白承业温和的笑脸和那句“想读就进来，我教你”，像一粒种子，落在了他八岁的心田里，迅速生根发芽。
他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晚上吃饭的时候，他终于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对着正在喝酒的父亲鹿承祖，小声地开了口。
“爹……我……我想去白家的蒙学班，读书。”
“啪！”
鹿承祖手里的酒杯，重重地磕在了桌子上，褐色的酒液溅了出来，洒了一桌子。他那双因为饮酒而有些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自己的儿子。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鹿显宗被父亲的怒火吓得一哆嗦，但心里那股对读书的渴望，还是让他壮着胆子，重复了一遍：“我想……想跟周先生学写字。”
“学写字？我看你是昏了头了！”鹿承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指着鹿显宗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知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地方？那是白家！是咱们鹿家的仇人！他们给你一本书，你就找不着北了？我告诉你，他们那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是想把你拉拢过去，让你忘了自己姓啥，以后好帮着他们白家，来对付咱们鹿家！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骂声像一盆冰水，把鹿显宗心里那点火苗，浇了个透心凉。他没想到，自己只是想读个书，在父亲眼里，竟成了“背叛”。
“我……我没有……”他憋着眼泪，小声地辩解。
“没有？没有你还敢提这事！”鹿承祖的火气更大了，他一把夺过儿子手里的《千字文》，三两下就撕了个粉碎，扔在地上，还狠狠地踩了两脚。“我告诉你，鹿显宗，从今往后，你要是再敢往白家那边凑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听见没有！”
鹿显宗看着地上那堆破碎的纸片，那上面，有他刚刚学会写的“天地玄黄”。他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他没有再辩解，也没有再求饶，而是转身就跑出了屋子，跑出了那个让他窒息的家。
他漫无目的地跑着，眼泪被冬夜的冷风一吹，冻得脸颊生疼。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不-觉间，就跑到了那条新修的白鹿渠边。
渠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他蹲在渠边，看着水里自己那张哭花了的小脸，心里委屈得像堵了一团棉花。他不懂，为什么白家的大人那么和气，自己的爹却这么凶。他也不懂，读书写字，这么好的事，为什么爹不让。
“显宗？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鹿显宗回头一看，是白承业。他手里提着个灯笼，应该是夜里出来巡视渠堤的。
看到白承业，鹿显宗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哽咽着，把刚才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白承业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等他说完，才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他没有说鹿承祖的不是，只是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鹿显宗的后背。
“别哭了。你爹……他也是为你好，只是法子不对。”白承业捡起一块石子，扔进渠里，看着水面荡开一圈圈的涟漪。“这样吧，这事，你先别跟你爹硬顶。要是哪天，他想通了，同意你来读书了，学堂的门，随时都为你开着。”
他把鹿显宗送回了鹿家大院的门口，看着他抹着眼泪进了门，才提着灯笼，转身离去。
屋子里，鹿承祖的酒已经醒了大半，正在为自己刚才的冲动而有些后悔。他不是不心疼儿子，只是那股子对白家的恨意，已经深入骨髓，让他无法理智地思考。
就在这时，鹿三位拄着拐杖，从里屋走了出来。他刚才在屋里，把外面的争吵，听得一清二楚。
“为个读书的事，跟个娃置什么气？”鹿三位淡淡地开了口。
鹿承祖还在气头上：“爹，你不知道！那姓白的，安的就不是好心！他这是想把咱们鹿家的下一代，都变成他的人！”
鹿三位走到桌边，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慢慢地呷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说：“让他去读。”
“什么？”鹿承-祖以为自己听错了。
鹿三位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他这副病弱身子毫不相称的精明。
“我说，让他去。”他把茶杯放下，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着。“你以为，我真是让他去学什么‘仁义道德’吗？你脑子就不会转个弯？”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了：“显宗这娃，心眼实，白家的人，看样子也挺喜欢他。就让他去！一来，咱们看看，那白煜田和新来的周秀才，到底在学堂里，都教些什么名堂。二来，显宗天天在那边，白家有什么风吹草动，有什么新的计划，咱们不就能第一时间知道了吗？”
他看着自己那还有些发懵的儿子，冷笑一声：“你把他当成咱们鹿家，扎进白家心脏里的一根钉子，一颗眼睛。这叫，‘探消息’。懂了吗？”
鹿承-祖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了。他脸上的怒气，瞬间就被一种恍然大悟的兴奋所取代。
“爹！还是您高！还是您想得周全！”他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就让他去！就当是咱们派过去的一个探子！”
他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得意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白家所有-的秘密，都被自己儿子探听回来，然后被自己一一击破的场景。
第二天一早，鹿承祖就换了一副嘴脸。他把鹿显宗叫到跟前，脸上堆着笑，还亲手给他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羹。
“显宗啊，昨天是爹喝多了，跟你发脾气，你别往心里去。”他摸了摸儿子的头，“爹想了一晚上，觉得你说得对。读书，是好事。爹支持你！从今天起，你就去白家的蒙学班，好好地跟周先生念书。只是……”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神情：“只是你要记住，多听，多看，少说话。看看白家的人，平时都在商量些什么。回来，要一五一十地，都告诉爹。知道吗？”
鹿显宗看着父亲那张变幻莫测的脸，心里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那股子能去读书的巨大喜悦，已经冲淡了一切。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大声地应道：“知道了，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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