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显宗送来的那两块馍，白承业最终还是没有吃。他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第二天一早，就亲自送回了鹿家。
鹿家的大门，依旧紧闭着，像是要把自己与整个白鹿滩都隔绝开来。
白承业敲了半天的门，才有一个老眼昏花的家丁，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看到是白承业，那家丁吓了一跳，转身就要关门。
“等等！”白承业伸手抵住了门，“我不是来找事的。我找显宗，把这个还给他。”
他把手里的布包递了过去。
鹿显宗很快就从院里跑了出来。他看到白承业，又看到他手里的布包，小脸一下子就白了，以为白家是不肯原谅鹿家，连他送的东西都不要。
“承业哥……我……”他的眼圈，又红了。
“傻小子，哭什么。”白承业笑了笑，把布包塞到他手里，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也一并塞给了他。“你送的馍，我爹吃了，说麦子是好麦子。这是我娘今早刚烙的葱油饼，还热着，你拿去吃。小孩子家，别整天想那些大人的事，好好读书，才是正经。”
他又压低了声音，对鹿显宗说：“你回去告诉你爹，也告诉你爷爷。就说，我爹说了，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只要鹿家，以后能按着乡约的规矩来，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咱们白家，绝不会主动上门，再去找他们的麻烦。”
鹿显宗捧着那包还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葱油饼，愣愣地看着白承业。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家做了那么多错事，白家的人，非但不记恨，反而……还对他这么好。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屋里跑去。
屋子里，鹿三位正歪在床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稀粥。鹿承祖则在一旁，麻木地拨着算盘，核对着家里所剩无几的存粮。那场粮食风波，不仅让他们赔了十石粮，更让他们囤积的大量高价粮，都砸在了手里，亏得血本无归。
“爹！爷爷！”鹿显宗举着手里的葱油饼，冲了进来，“承业哥……承业哥来了！他说……他说，只要咱们以后守规矩，他们就不找咱们麻烦了！”
他又把自己昨晚送馍，和今天白承业回礼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鹿承祖听完，手里的算盘珠子，停住了。他看着儿子手里的那包葱油饼，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鹿三位也沉默了。他那双已经变得浑浊不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羞愧？是感动？还是……更深层次的、对自己一生所作所为的怀疑？
他想起了白煜田。这个斗了一辈子的对手，在把他彻底踩进泥里之后，非但没有再踏上一脚，反而，伸出了一只手。这只手，不是要拉他起来，而是告诉他，你可以自己，站起来。
这份胸襟，这份气度，他鹿三位，活了六十多年，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仿佛吐尽了他这半生所有的不甘和怨毒。
“承祖啊……”他沙哑地开了口，“咱们……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鹿承祖没有反驳。
第二天上午，一件让整个白鹿滩都跌破眼镜的事情，发生了。
白煜田正领着族人，在族堂里商议开春修补渠堤的事。鹿三位，竟在鹿承祖的搀扶下，亲自登门了。
他比上次，显得更加苍老了，背驼得像一只煮熟的虾米，走路都需要人扶着。但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他一进门，没等白煜田开口，就对着他，也对着在场的所有乡邻，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白先生……各位乡亲……我鹿三位……对不住大家了。”
他没有说太多的话，但这一躬，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白煜田连忙上前，扶住他。“鹿老爷子，使不得，使不得！快请坐！”
他亲自把鹿三位，扶到了族堂的首席上。这是白鹿滩有史以来，白鹿两族的族长，第一次，在同一个屋檐下，如此平静地坐在一起。
鹿三位坐下后，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了一本账簿。“白先生，这是……我鹿家这些年，侵占的几户人家的田产，还有……放印子钱的账目……我都一一清查了出来……从今天起，凡是地，一律归还；凡是钱，连本带利，一文不少，全都退给人家……”
他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鹿承祖。“我这孽子……我也想通了。与其让他待在家里，惹是生非，不如……也送到蒙学里去，跟着周先生，读点圣贤书，学学……怎么做人。”
这番话，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白煜田看着鹿三位那张苍白而又真诚的脸，知道，这位斗了一辈子的老人，这一次，是真的放下了。
他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好。鹿老爷子能有此心，是我白鹿滩之福。你放心，只要鹿家肯改，咱们白鹿滩，就永远有你们鹿家的一席之地。”
两只布满了老茧和皱纹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
那一天，白鹿滩的冰雪，仿佛都融化得快了一些。
开春后，白承业和鹿显宗，真的成了“同窗”。两人每日里，一同上学，一同放学。课间，白承业会教鹿显宗写他不会写的字；放学路上，鹿显宗会帮白承业背他那沉甸甸的书包。
他们常常会一起，跑到那条清澈的白鹿渠边，坐在那块“白鹿显灵处”的石碑旁，看水，看天，看远处地里劳作的乡亲。
“承业哥，”鹿显宗仰着头，看着天上的白云，轻声说，“以后，我要跟你一起种地，一起读书，做好朋友。”
白承业笑了，他伸出手，揉了揉鹿显宗的头：“好。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
两个少年人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鹿承祖站在远处自家停工的药材铺地基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他不知道，父亲的“认输”，到底是对，还是错。他只知道，不能让他们，真的成为朋友。不然，这白鹿滩，就真的，再也没有他鹿家说话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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