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白鹿滩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连狗都睡死了，只有几声凄厉的猫头鹰叫，从远处的林子里传来，给这寒夜平添了几分诡异。
一道黑影，像一只贴着地皮滑行的壁虎，悄无声息地从鹿家大院的后墙翻了出来。是鹿家的管家鹿三泰。鹿承祖怕自己出面目标太大，便把这趟差事，交给了这个他最信得过的心腹。
鹿三泰的怀里，揣着火折子和一小包引火用的硫磺粉。他没有走大路，而是弓着腰，沿着田埂和墙角的阴影，一路摸到了白鹿蒙学的后墙外。
学堂里，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灯火，安静得像一座坟。
他在墙根下蹲了很久，支着耳朵，仔细地听着里面的动静。除了风吹过屋檐发出的“呜呜”声，什么也听不到。看来，白家的人，都睡熟了。
他心里暗自得意，从怀里掏出工具，熟练地拨开了学堂后窗的木栓。他推开一条缝，像只狸猫一样，敏捷地钻了进去。
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的味道。借着窗外微弱的星光，他能看到一排排整齐的书架，上面码满了崭新的书籍。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些书。
他走到书架前，从怀里掏出硫磺粉，正要往书上撒。突然，他脚下的地板，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吱呀”声。
他心里一惊，立刻停住了动作，屏住呼吸，警惕地听着四周。
没有动静。
他松了口气，暗骂自己是疑神疑鬼。他不再犹豫，将硫磺粉均匀地洒在一堆《千字文》和《论语》上，然后掏出火折子，吹亮了火星。
就在他要将那火星凑近书本的瞬间——
“哗啦啦——！”
一声巨响，他头顶上的天花板，突然破开一个大洞！紧接着，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用粗麻绳编成的大网，从天而降，劈头盖脸地就将他罩在了里面！
鹿三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火折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点燃硫磺，就被一只从旁边伸出来的脚，狠狠地踩灭了。
“抓贼啊！”
一声暴喝，在寂静的学堂里炸响。紧接着，学堂的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七八支火把同时亮起，将整个屋子照得如同白昼。
白承安抱着胳膊，从门外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十几个手持棍棒的白家后生，一个个怒目而视，将那张大网围得水泄不通。
鹿三泰在网里，像一条被捕获的鲇鱼，惊恐地看着眼前这阵势，吓得浑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白……白二爷……饶……饶命啊……”
白承安没有理会他的求饶。他走到书架前，拿起一本还沾着硫磺粉的书，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看了看地上那个被踩灭的火折子，脸上，一片冰冷的笑意。
“把他，给我押到族堂去！”
族堂里，灯火通明。白煜田和周秀-才，早已等候在那里。
鹿三泰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一看到白煜田，就“扑通”一声跪下了，磕头如捣蒜：“白老爷！白举人！小的……小的是一时糊涂！是……是受了我家少爷的指使啊！不关小的事啊！”
为了活命，他第一时间就把鹿承祖给卖了。
白煜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很快，鹿三位和鹿承祖也被“请”到了族堂。鹿三位是被两个家丁搀扶着来的，他一进门，看到跪在地上的鹿三泰和那副阵仗，就知道，又栽了。他一口气没上来，身子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鹿承祖则是一脸的惊慌和难以置信。他想不通，自己明明计划得天衣无缝，怎么就……
白煜田站起身，将那本沾着硫磺粉的书，和那个火折子，放到了鹿三位的面前。
“鹿老爷子，你来看看。这就是你说的‘软办法’？”
鹿三位看着那书，又看了看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鹿三泰，一张老脸，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他知道，这次，是人赃并获，再也抵赖不掉了。
“白煜田……”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是从坟墓里飘出来的，“你……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白煜田重复了一遍，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周秀-才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上。
“我白煜田，可以忍你占我的地，可以忍你偷我的牛，甚至可以忍你烧我的粮仓。”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冷，“但是，烧书，毁学堂，断孩子们的念想。这件事，我忍不了。”
他走到鹿三位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今天，这事，咱们不报官。报了官，你鹿家，就真的绝了后了。咱们，还按乡约来办。”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赔偿。这些书，是我花十两银子从县城买回来的。你们既然想烧，那就得赔。我也不多要，就赔十两银子。这钱，不用给我，直接交给周先生，让他再去县城，给孩子们，添置些新的笔墨纸砚，再买几本算术书、农书回来。”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道歉。不是跟我道歉，也不是跟白家道歉。”他指着一旁脸色惨白的周秀-才，“是让他，鹿承祖，亲自给周先生，赔礼道歉！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尊严。他鹿家看不起读书人，今天，我就要让他知道，这‘尊严’二字，是怎么写的！”
这两个条件，听起来，似乎并不苛刻。没有要命，也没有送官。但对鹿家来说，却比杀了他还难受。赔钱是小，让鹿承祖，当着全村人的面，给一个当初被他家视为“乞丐”的穷秀才赔礼道歉，这简直就是把鹿家的脸面，按在地上，用鞋底来回地碾。
鹿承-祖的头，猛地抬了起来，眼睛里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鹿三位闭上了眼睛，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他知道，这是白煜田，对他，对鹿家，最狠的一次报复。杀人，不过头点地。诛心，才最是难熬。
“好……”许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字。他知道，自己没得选。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鹿承祖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到了周秀-才的面前。他涨红了脸，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周……周先生……对……对不起……”
周秀-才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年轻人，此刻却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他没有说一句得胜的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过了身去。
风波，再次平息。
几天后，周秀-才拿着鹿家赔偿的十两银子，从县城里，拉回来满满一车的新书。除了《论语》、《孟子》，还有好几本崭新的《九章算术》和那本白煜田心心念念的《农桑杂记》的抄本。
他把书一一摆在学堂的书架上，对正在帮他整理的孩子们说：“往后，咱们不光要学圣贤书，还要学这算盘怎么打，地怎么种。要做一个，既能提笔安天下，也能下地定丰年的有用之人。”
白煜田站在学堂门口，看着屋里那番崭新的景象，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对身旁的白承安说：“你看，坏事，有时候，也能变成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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