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承业的疑云，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天夜里，他正在书房里核对族中公仓的账目，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谁？”
“承业哥……是我。”门外，是鹿显宗那压抑着紧张的声音。
白承业打开门，只见鹿显宗一个人，站在门外，小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他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纸。
“这么晚了，还没睡？”
“承业哥，”鹿显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手里的那张纸，递了过去，“你……你看看这个。”
白承业接过纸，借着灯光一看，只见上面用还很稚嫩、却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的字迹，抄录了两段账目。一段，是关于“东洼地”的；另一段，则是关于“西坡地”的。每一段后面，都清清楚楚地标注着“出自《鹿氏土地账本》”的某一页每一行。
白承业的心，猛地一跳。他抬起头，看着鹿显宗，眼神里，充满了惊异和询问。
“这是……我今天白天，想跟你说，却没敢说的话。”鹿显宗的嘴唇，有些发白，但他还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将自己发现账本秘密，以及被堂叔鹿承祖威胁的全过程，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承业哥，我知道，我这么做，是不孝，是对不起我鹿家的列祖列宗。可是……可是周先生教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鹿家，占了人家李二婶家的地，这么多年，这就是错！错了，就该改！就该还给人家！”
他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我……我打不过我叔，也说不过他。我只能……只能把这个，偷偷地抄下来，交给你。我知道，你……你一定有办法，让这天底下的理，重新站直了！”
白承业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泪人、却又倔强得像块石头的少年，心里，百感交集。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鹿显宗那还很稚嫩的肩膀。
“显宗，”他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你没有错。你做的，是一件比读十年圣贤书，还要对得起‘仁义’二字的事。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我保证，绝不会把你，给供出去。”
送走鹿显宗，白承业手握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斤的纸，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他便亲自，去了一趟李二婶家。
他没有直接说出鹿显宗的事，只是旁敲侧击地问：“二婶，当初，鹿家强买你家那三亩东洼地的时候，你家的旧地契，可还在？”
李二婶愣了一下，随即一拍大腿：“在！怎么不在！那可是俺家老辈子传下来的根！当初鹿家虽然把地抢了去，但这张纸，俺说啥也没给他们！俺就想着，有朝一日，能有个说理的地方！”
说着，她便手忙脚乱地，从炕头一个最隐秘的箱底里，翻出了一个用油布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铁盒子。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已经泛黄发脆的、光绪年间的旧地契。
白承-业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地契展开。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地亩、四至，以及原户主，李二婶的公公的名字。
证据，齐了。
当天下午，白承-业便以族长的名义，在祠堂里，召集了白鹿村的村民议事会。白家、鹿家，以及村里各姓的耆老，悉数到场。
鹿承祖也来了。他看到白承-业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
白承业没有跟他废话。他先是将那张李二婶家的旧地契，展示给了众人看。然后，他又当众，说出了一件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的事。
“各位叔伯，乡亲，”他的声音，洪亮而又清晰，“我白承-业，昨日夜观天象，竟得祖宗托梦。我白氏先祖与鹿氏先祖，在梦中相会，谈及一桩旧事，心中，皆有不安。”
他这番“托梦”之说，讲得煞有介事，让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先祖在梦中言及，光绪二年，鹿家曾购入东洼村李氏族田三亩，耗银二十两。此事，在鹿家的祖传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但李家的地契，却并未过户。以致后来，地权不清，引起纷争。先祖心中有愧，特托梦于我，要我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李家一个公道，也还鹿家一个清白。”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出了“鹿家账本”这一核心证据，又将其来源，推脱到了“祖宗托梦”之上，完美地，将鹿显宗给摘了出去。
鹿承祖听得是心惊肉跳，冷汗，顺着脊背，就流了下来。他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驳起。难道，他要当着全村人的面，说白承-业在胡说八道，说自己家的祖宗，根本没托梦给他？
“我……”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承业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他走上前，对着一脸惊愕的鹿承祖，和在场的鹿家族亲们，深深一揖。
“承祖哥，各位鹿家的叔伯。此事，错不在今人，而在旧事不清。既然如今，人证（李二婶）、物证（旧地契），俱在，更有两家先祖托梦为凭。我提议，就按乡约的规矩，由鹿家，将这三亩东洼地，物归原主，完璧归赵。另外，再按乡约，赔付李二-婶家，五石粮食，作为这些年来的田地补偿。如此，既全了乡邻之义，也安了先祖之灵。各位，以为如何？”
他把所有的话，都说到了明面上，把所有的理，都占到了自己这边。他甚至，还为鹿家的“过错”，找了一个“旧事不清”的台阶下。
鹿承祖还能说什么？
他看着白承-业那张看似温和、实则步步紧逼的脸，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已经对他指指点点的乡邻，他知道，自己又输了。
“好……”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个字。“就……就按族长说的办。”
风波，再次平息。
东洼地的地契，重新回到了李二婶的手里。鹿家那五石赔偿的粮食，也一粒不少地，运进了她的粮仓。
整个白鹿滩，都在称颂白承-业的仁义和公道。
然而，鹿家的院子里，却再次，掀起了惊涛骇浪。
当天夜里，鹿承祖就把鹿显宗，从被窝里，给拽了-出来，一路拖到了院子里。
“是你！一定是你！”他红着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死死地瞪着这个他名义上的侄儿。“是你把账本的事，告诉了白家！是不是！”
鹿显宗看着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站着。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鹿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竟然，帮着外人，来算计自家人！”鹿承祖气得浑身发抖，他扬起手，一个巴掌，就想扇过去。
可他的手，举在半空中，却又停住了。他想起了白煜田那句“再敢动他一根指头”的警告。
他不能打。
打不得，骂不解气。那股子无处发泄的邪火，在他的胸腔里，疯狂地冲撞。
最后，他指着院子里的柴房，嘶声吼道：“滚！给我滚进去！没有我的许-可，不准你再出来！我鹿家，就当没你这个子孙！”
鹿显宗默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堂叔，又看了一眼那间熟悉的、冰冷的柴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被重重地锁上了。
他蜷缩在墙角的干草堆里，听着外面鹿承祖那压抑着的、野兽般的咒骂声。他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他只知道，这个家，他，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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