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琦，终究，还是老了。他像一棵被岁月掏空了的老槐树，在熬过了那个酷烈的寒冬之后，便在来年春暖花开的时节，在一个有阳光的午后，安详地，合上了那双，看了一辈子风雨、也守了一辈子白鹿滩的眼睛。
他走的时候，六十八岁。
他的葬礼，很简单，却又很隆重。
简单的是，没有请吹鼓手，也没有请道士和尚来做那喧闹的法事。隆重的是，出殡那天，整个白鹿滩，家家户户，都自发地，在门口，摆上了路祭的香案。那送葬的队伍，从祠堂门口，一直蜿-蜒到了村外的白鹿台上，像一条黑色的、沉默的长龙，盘踞在这片他守护了一生的土地上。
白嘉轩遵从了父亲的遗愿，将他，葬在了那座高高的白鹿台旁边。那里，可以俯瞰整个白鹿滩，可以看到那条清澈的白鹿渠，可以看到那片金黄的南坡地，可以看到那座，永远书声琅琅的白鹿学堂。
墓碑，是用一块最普通的青石打的。上面，没有刻“族长”，也没有刻任何功名。只简简单单地，刻着一行，由周秀才的弟子、新任的徐先生，亲笔书写的、苍劲有力的大字：
“白氏景琦，守村一生”。
鹿子霖没有去吊唁。
出殡那天，他只是一个人，远远地，站在自家药材铺的二楼窗户后面，隔着一条长长的街道，看着那支庞大的、几乎汇集了全村人悲伤的白色队伍，像一条沉默的河，缓缓地，流向村外。
他看着那个，走在队伍最前面，捧着灵位，腰杆挺得像一杆标枪的、他的同龄人——白嘉轩。
他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他恨白家。恨他们，夺走了他鹿家的一切，让他，从小，就背负着一个“罪人之后”的名声。
可他，却又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刚刚死去的白景琦，是个真正的人物。他斗了一辈子，却也守了这白鹿村一辈子。他让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有了饭吃，有了规矩，有了……人样。他做到了，他鹿家的三代人，想做，却从未做到的事。
这份敬，与那份恨，在他的心里，疯狂地撕咬，让他，坐立难安。他甚至，有些嫉-妒那个，可以光明正大地，跪在灵前，为这个老人，嚎啕大哭的白嘉轩。
……
秋收的日子，又到了。
白嘉-轩第一次，以一个真正独立的族长的身份，带领着全村的乡邻，登上了那座白鹿台。
祭品，摆满了高台。新宰的猪头，整只的肥羊，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馍馍，堆得像小山一样。还有，从地里新打下来的五谷，和用新粮酿出来的、清冽的米酒。
白嘉-轩站在台前，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已经褪去了所有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和他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如同磐石般的沉稳。他的眼神，像他父亲一样，深邃，却又比他父亲，多了几分，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霸气。
他点燃了三炷高香，高高举过头顶，对着那尊白鹿的石雕，也对着台下，那几百双充满了信任和期盼的眼睛，高声，诵读着他父亲，留下的祭文。
“……白鹿护村，仁义传世；代代相守，永不相负！佑我乡民，仓廪丰实；佑我子孙，读书明理……”
那声音，洪亮，而又充满了力量，在空旷的白鹿原上，回荡着，经久不息。
祭拜完毕，乡邻们散去。
白嘉-轩却留了下来。他一个人，站在那高高的白鹿台上，看着脚下这片，在夕阳下，被染成一片金黄色的、充满了生机和希望的土地。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片土地的荣辱兴衰，这几百口人的悲欢离合，就都，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膀上。这份担子，很重，重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什么。
他缓缓地，转过身。
只见，在几十丈开外，那条白鹿渠的对岸，另一个同样年轻、却显得有些阴沉的身影，也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是鹿子霖。
他不知何时，也来了。他没有上台，也没有靠近。他就那么，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渠水，远远地，看着他。像是，在赴一个，命中注定的约。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但，那眼神里，却仿佛，已经，进行了一场最激烈的、跨越了半个世纪的交锋。
白嘉-轩的眼神，沉稳，坚毅，像他脚下这片厚重的、承载了一切的土地。
而鹿子霖的眼神，则充满了不甘、嫉妒，和一种，压抑了许久的、即将喷薄而出的野心。那野心里，有他父亲的影子，更有他爷爷的影子。
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自己，这一生，都注定无法摆脱的，宿敌。
突然——
就在两人对峙的那片空间的、远处的芦苇荡里。
一抹雪白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像是一只鹿。一只，通体雪白，快如闪电，犄角峥嵘如珊瑚的鹿。
它只是，出现了那么一瞬，便又，消失在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金色的芦苇荡里。快得，像一个幻觉。
白嘉-轩和鹿子霖，都看到了。
他们的身子，都猛地，一震。
白嘉-轩看着那白鹿消失的方向，缓缓地，攥紧了，手里那枚，早已被三代人的体温，捂得温润的铜扳指。他觉得，那是，祖宗的魂，回来了。那是，祥瑞，在护佑着他，护佑着这片，以“仁义”为根的土地。他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神圣的使命感。
而鹿子霖，则看着那同一个方向，也缓缓地，攥紧了拳头。他觉得，那，是上天，在给他暗示。是在告诉他，这片，本该叫“白鹿原”的土地，它真正的、天命所归的主人，到底，该姓什么！他那颗本已有些动摇的心，在这一刻，又重新，变得坚硬如铁。
风，吹过白鹿原。
两个年轻人的衣衫，都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们，依旧，对望着。
一个，目光如炬，心怀天下；一个，眼神如刀，志在必得。
前传的故事，到这里，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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