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阳光明媚。
许维鸿副部长一行的车队准时抵达照海。
没有繁复的欢迎仪式，只在市行政中心楼前进行了简短的见面。
许维鸿年约五旬，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与叶辰握手时，目光锐利地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要透过表象看清这个年轻主官的内里。
上午九点整，汇报会在市政府一号会议室正式开始。
会议室的布置简洁而庄重。
叶辰作为主汇报人，站在投影幕前，沉稳自信。他脱稿开场，从照海申报国家级高新区的初心讲起，重点阐述了“内生创新”模式的理论基础和在照海的实践探索。
他用大量真实的数据和生动的企业案例，勾勒出照海产业升级的路径图。
“……我们认为，创新不是无源之水。对于照海这样拥有深厚传统产业基础的城市而言，最大的创新资源，就蕴藏在我们现有的产业体系之中。‘智造赋能’，就是要用高新技术激活存量，培育增量……”
汇报条理清晰，内容扎实。在场的照海干部们暗自点头，对叶市长的表现充满信心。
然而，就在叶辰讲到“构建区域性创新生态”时，一个沉稳而略带冷峻的声音打断了他。
“叶市长，请稍等一下。”
发言的是高新技术司司长赵东升。他是一位典型的技术官僚出身，面容严肃，对前沿技术和原始创新有着近乎偏执的推崇。
“你的汇报很精彩，数据和案例也很充实。”赵东升扶了扶话筒，语气平和，问题却异常尖锐，“但我注意到，照海引进和培育的项目，包括你刚才提到的几个典型案例，更多的是在现有技术基础上的集成创新、应用型创新，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从1到N’做得不错。”
“但是，作为国家级高新区，肩负着为国家突破关键核心技术的使命，在面向世界科技前沿的‘从0到1’的原始创新方面，你们的布局似乎显得有些不足？这是否与国家级高新区‘高’和‘新’的战略定位存在一定的偏差？”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剖开了照海模式最核心的争议点，也是其潜在的软肋。
几位照海的干部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赵司长那审视的目光。
王建业的手心甚至渗出了汗。刘明担忧地看向叶辰。
叶辰的心也是微微一沉，但他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他深吸一口气，迎着赵东升的目光，诚恳地回答：
“赵司长，您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及时，也一针见血。首先，我必须承认，在纯粹的、面向世界科技前沿的原始创新方面，我们照海与北京、上海、深圳以及一些拥有顶尖高校和国家级实验室的地区相比，确实存在明显的差距。这是我们的客观现实，我们绝不回避。”
他的坦诚，让赵东升的目光略微缓和了一些，也让在场的部委领导们微微颔首。
“但是，”叶辰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坚定而有力量，“我们的发展思路，或者说我们选择的差异化路径，是‘以应用倒逼基础研究’。”
他转身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循环箭头，“我们不是不重视‘从0到1’，而是试图走一条更贴近产业需求、更注重成果转化的路径。具体来说，我们正在与梁永康教授的先进机器人研究院深度合作，将我们在产业一线，特别是在‘智造赋能’过程中遇到的核心技术难题，进行凝练和升华，将其转化为基础性的科学问题，然后进行反向投入和攻关。”
他举起了例子：“比如，我们在推动一家汽车零部件企业进行智能化改造时，发现高性能机器人的核心控制器严重依赖进口，成本高且存在供应链风险。这表面是一个应用问题，但深究下去，涉及到底层的实时操作系统、运动控制算法甚至专用芯片架构。于是，我们以此为导向，支持梁教授团队设立了‘智能控制器底层技术攻关’课题。这，就是我们理解的‘从0到1’，它源于实践，最终也要回归实践，接受市场的检验。”
他进一步补充道：“同时，我们也认识到纯粹好奇心驱动的基础研究的重要性。我们计划在高新区内，专门设立一个‘前沿探索基金’，借鉴一些国际成熟经验，支持一批不以短期产业化为唯一目的、允许失败的自由探索项目，为更长远的原始创新埋下种子。”
叶辰的回答，既承认了差距，又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差异化竞争策略和具体举措，逻辑严密，有理有据。
他没有试图辩解照海在原始创新上已经很强，而是巧妙地重新定义了问题的框架，将照海的路径合理化、体系化。
许维鸿副部长全程倾听着，手中的笔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个关键词，脸上看不出明显的喜怒。
但在叶辰回答结束时，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下午的考察，节奏紧凑。第一站是梁永康的先进机器人研究院。
研究院内部充满现代科研气息。梁永康亲自上阵，讲解深入浅出，不仅展示了几款即将产业化的明星产品，更特意安排许部长一行参观了充满活力的青年科学家工作室。
许维鸿显得很有兴趣，主动与几位年轻的博士、博士后交谈，询问他们的研究方向、生活状况以及在照海工作的感受。
“住房问题怎么解决？孩子上学方便吗？”许维鸿关切地问一位来自外省的青年研究员。
“谢谢部长关心，高新区有人才公寓，租金有补贴。我孩子上幼儿园的问题，是叶市长亲自协调教育局解决的，就在研究院附近，非常方便。”年轻研究员激动地回答，话语间充满了对环境的满意。
叶辰适时补充介绍了照海在人才服务方面的“一站式”解决方案和几个具体案例。许维鸿听了，对身边的李倩副司长低声说：“留住人才，就是留住创新的火种。这方面，照海做得比较实。”
李倩赞同地点点头，她作为成果转化与区域创新司的负责人，显然对这种能有效留住、用好人才的环境非常赞赏。这一幕，充分展现了照海在创新生态“软实力”上的建树。
第二站，考察组来到了传统纺织企业“华美纺织”。 这是一家正在进行全面数字化车间改造的老牌企业，也是照海“智造赋能”战略的典型样板。
车间内部，新旧设备交织。
大部分新引进的自动化纺机和智能物流系统运转良好，数据在中央大屏上实时跳动，展现出现代工业的效率。
企业负责人李总热情地介绍着改造带来的效益提升。
然而，就在考察组走到一台崭新的德国进口高速纺机前时，“嘀——嘀——嘀——”一阵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起！机器屏幕闪烁着一串红色的故障代码，刚刚还流畅运行的设备瞬间停了下来。
李总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
现场气氛骤然凝固！所有照海干部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简直是灾难性的场面！在部领导面前，精心准备的考察点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负责引导的工信局专家和企业技术人员慌忙围上去，气氛紧张而慌乱。
叶辰在这一瞬间，心脏也是猛地一缩。但他强大的心理素质此刻发挥了作用。
他迅速压下内心的波澜，脸上甚至没有露出一丝惊慌。
他转向面色平静但目光深邃的许维鸿，用沉稳而清晰的语气说道：
“许部长，非常抱歉，出现了意外情况。但这或许也正是我们传统产业转型升级最真实的写照。”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清，“新技术的引入，与原有生产体系、人员技能的融合，过程中总会遇到各种预想不到的困难和问题。小到一台设备的调试，大到整个生产流程的重塑，都不可能一蹴而就。这也恰恰说明，我们推动‘智造赋能’，迫切需要像‘全域试点’这样的系统性政策支持，来帮助我们解决这些共性难题。”
他没有推卸责任，没有试图掩饰，而是坦诚地将这次意外，升华为了阐述照海面临普遍困境、以及申请试点必要性的一个生动案例！
许维鸿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没有说话，但似乎默许了叶辰的解释。
就在这时，经过几分钟紧张的排查，故障原因找到了：一名操作工对新系统的操作流程不熟悉，在输入参数时发生了细微错误，触发了设备的自我保护机制。问题很快被解决，机器重新启动。
叶辰抓住这个机会，再次引申：“部长，您看，问题解决了。但这背后反映出的，是智能化改造不仅是‘换设备’，更是‘换脑袋’，需要大量既懂传统工艺又懂信息技术的复合型技能人才。这类人才的培养和培训，是一个比购买设备更需要时间和耐心投入的系统工程，也是我们当前面临的最大瓶颈之一。”
一次重大的接待事故，在叶辰沉着、机智的应对下，不仅化险为夷，反而变成了照海工作务实、敢于直面问题的加分项， 更强化了申请“全域试点”的理由。许维鸿副部长和李倩副司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赞许。
次日上午的考察在平稳中度过。中午，在前往用餐地点前，有十五分钟的茶歇时间。 这短暂的间隙，成为了另一个关键的转折点。
李倩副司长端着一杯清茶，主动走到了站在窗边眺望的叶辰身边。
“叶市长，”她声音不高，语气却很真诚，“这次来看，印象很深。尤其是你们提出的‘内生创新’模式，以及在培育中小企业创新能力、构建区域创新生态方面的实践，很有特点，也很有价值。”
“谢谢李司长的肯定，我们还在探索中。”叶辰微微欠身，态度谦逊。
李倩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说：“部里最近确实在酝酿一个‘传统产业智能化转型全域试点’的计划。这个试点，我们的初衷，不是要找基础最好、实力最强的地区，而是要找转型需求最迫切、模式最有代表性、路径最可复制推广的地区。你们照海，作为典型的传统制造业城市，你们的探索，对于全国大量同类城市，可能更具有参考意义。”
叶辰的心脏猛地一跳！机会！这才是许部长此行背后，可能带来的最大战略机遇！他立刻捕捉到了李倩话语中的关键信息和精神实质。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倩，回应得清晰而有力：“李司长，您这番话，说到我们心坎里去了。照海正是最需要、也最适合承担这个试点任务的样本城市。我们不是资源禀赋最好的，但我们的政府-企业-科研机构协同创新的生态正在形成，我们遇到的问题具有普遍性，我们探索的解决方案也力求接地气、能落地。如果这个试点能放在照海，我们完全有信心、有决心，为国家探索出一套能够向全国同类城市复制推广的系统性解决方案，破解传统产业转型中的共性难题！”
他的反应迅速、精准，完全理解了试点的核心意图，并且表达了强烈的责任感和担当。
李倩看着他，眼中赞赏之意更浓。
她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但意思已经传达得非常明确。
在不远处，正与赵东升司长交谈的许维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正在密切交谈的叶辰与李倩，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视察的最后一环，是考察结束前的内部意见反馈会。 这更像是一次非正式的总结。
赵东升司长首先发言，他依旧保持着技术官僚的严谨：“照海在高新技术产业化，特别是与传统产业融合方面，做了大量扎实有效的工作。‘内生创新’的模式，对于区域经济转型升级，具有重要的实践价值。不过，我还是要再次强调，作为国家级平台，原始创新的布局和投入，仍需加强，这是决定未来高度的关键。”
他的语气比起汇报会时，已经缓和了许多，从质疑变成了带有期望的提醒。
李倩副司长接着发言，她的态度则鲜明得多：“我完全同意赵司长的部分意见。但我更想强调的是，照海在成果转化、区域创新生态培育方面的工作，令人印象深刻，走在了很多同类地区的前面。尤其是‘政府引导、企业主体、市场运作’的机制，以及对企业真实需求的把握和响应，做得非常到位。‘内生创新’模式，我认为，具有非常重要的全国性示范意义，为我们思考如何激发广大内陆地区、传统产业占比较高地区的创新活力，提供了宝贵的镜鉴。”她的话语，几乎已经明示了对“全域试点”项目的支持。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许维鸿副部长身上。
许维鸿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平和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叶辰脸上，缓缓开口：
“这次来照海，时间不长，但看了不少东西，也听了不少汇报。”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总的感受是，照海的工作，扎实，接地气。”他用了两个非常朴素的词，“不搞花架子，不追求短期的轰动效应。叶辰同志和他的团队，对地方的产业情况吃得透，问题抓得准，展现出很强的实干精神和专业能力。”
他话锋一转，提到了临港：“我昨天在临港，看到的是国际化、是大项目、是高精尖，场面很大，令人振奋。今天在照海，看到的是深耕、是韧性、是实效，工作很实，令人踏实。两家，风格迥异，定位不同，但都是我们国家创新体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我个人认为，临港更像是一支‘尖兵’，负责在前沿领域冲锋陷阵，实现突破；而照海，更像是一个‘筑基者’，负责在更广阔的腹地培育土壤，激发内生动力。国家的创新大厦，既需要闪亮的塔尖，更需要坚实的地基。”
这番“尖兵”与“筑基者”的论述，高屋建瓴，为两地的竞争与发展定下了基调，也让照海的干部们心中豁然开朗，倍感鼓舞。
“但是，”许维鸿的语调微微下沉，带着一丝告诫的意味，“叶辰同志，地基也要有向上生长的力量。照海如何在不丢掉自身务实风格和产业根基优势的前提下，逐步弥补在原始创新层面的短板？如何让‘内生’的活力更加强劲，甚至能形成强大的磁场，吸引外部的顶尖人才和资源来栖？这是你们站在国家级平台这个新起点上，必须重点思考和破解的课题。”
他最后看了一眼李倩，然后对叶辰说：“关于李司长提到的那个试点设想，方向是好的。你们可以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积极进行研究准备。但要记住，试点名额有限，竞争激烈。你们需要拿出更有说服力的、能够真正解决行业‘共性难题’的具体方案，而不是泛泛而谈。”
会议结束。
送走考察组后，叶辰站在市府大楼门前，初夏的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角。
他知道，一场新的、无声的战役，才刚刚开始。许部长的肯定，是压力；指出的问题，是方向；而那个试点的机会，则是必须全力以赴争取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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