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未看着那孩子消失在巷口,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转头对身边的阿七低声吩咐了几句。阿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点头,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下城墙,如同影子般跟了上去。
这座黄土高原上的边塞军镇,民风之彪悍,生存之艰难,远超长安的想象。而那个使一手好棍法、骂人老气横秋、摸不到钱就骂骂咧咧的野小子,更是给李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意思。”李未望着那幽深的小巷,轻声自语。
休整一日,晨曦微露,驿站简陋的土坯房内,阿七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壁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未面前。
“东家,查清了。”阿七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精舍情报官特有的简洁,“那孩子叫邹凉,本地人。是个遗孤,被一个姓邹的边军老卒收养。七岁那年,老卒在城外巡哨时遭遇吐蕃游骑,力战而死,尸骨都没能抢回来。这孩子靠着老卒生前几个过命交情的老兄弟,勉强拉扯到现在,今年该有十五了。”
阿七顿了顿,补充道:“家里…现在什么人都没有了。城西最破落那条巷子尽头,有间快塌了的土坯房,就是他的窝。平日里,不是在城外野地里疯跑,就是找机会杀落单的吐蕃人,再就是…练他那根铁棍子。杀吐蕃人、练枪、打架,这就是他全部的日子了。”
李未站在窗前,望着驿站院子里正在喂马的护卫,晨光勾勒出他沉静的侧影。听完阿七的汇报,他微微颔首:“知道了。你去把他请来驿站。”
“是。”阿七应声,身影再次融入廊下的阴影中。
城西,一条污水横流、弥漫着腐朽气味的窄巷深处。巷子尽头,一堵半塌的黄土墙围着一个巴掌大的小院,院门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一个黑黢黢的门洞。院内杂草丛生,几块破木板搭在墙角权当遮雨棚,下面堆着些破烂家什。这里便是邹凉的“家”。
此刻,院中尘土飞扬。
邹凉赤着上身,只穿一条破旧的麻布裤子,裤腿高高挽起,露出两条精瘦却线条分明的小腿。他脚上是一双磨得几乎没了底的草鞋。乱糟糟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绺贴在额角和脏兮兮的小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寒星,死死盯着前方虚空,仿佛那里站着千军万马。
他手中紧握的,正是那根异常锃亮、比他身高还长出尺许的沉重铁棍!此刻,这根铁棍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化作了一条翻江倒海的游龙!
“喝!”一声稚气未脱却充满狠劲的低喝炸响。邹凉脚下猛地一蹬,身形如离弦之箭般前窜!铁棍并非横扫或劈砸,而是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笔直地向前“扎”出!棍头那磨尖的一点寒星,在晨光下划出一道凌厉的白线,直刺“敌人”咽喉!这是枪法中最基础也最致命的“中平枪”!
一扎即收,手腕一抖,棍随身走!他瘦小的身体展现出惊人的柔韧性和爆发力,拧腰转胯,铁棍借势回旋,棍尾如鞭梢般带着沉闷的风声狠狠“砸”向侧后方!正是枪法中的“回马枪”变招!
他的动作迅捷无比,衔接流畅自然,毫无花哨,每一棍都带着一股子要将敌人骨头砸碎、捅穿的狠辣劲儿。汗水顺着他精瘦的脊背和胳膊流淌,在尘土中冲出道道泥痕。沉重的铁棍在他手中仿佛没有重量,被他舞得虎虎生风,棍影翻飞,几乎将他小小的身影完全笼罩。那锃亮的棍身在急速运动中拉出一道道模糊的光弧,与破空的风啸交织在一起,竟在这破败的小院里营造出一种金戈铁马的惨烈气势!
一套枪法练罢,邹凉猛地收棍,棍尾重重顿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激起一圈尘土。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扫视着空荡荡的院子,仿佛在检阅刚刚被他“击毙”的无数敌人。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半塌的院墙缺口处。正是阿七。
邹凉瞬间警觉,如同受惊的小兽,猛地转身,铁棍横在胸前,眼神凶狠地盯着来人。
阿七面无表情,声音平淡无波:“邹凉?昨日在城墙上,有位长安来的游侠儿,见你棍法使得好,甚是佩服。他昨日也参战了,摸到些吐蕃人的银角子,想请你到驿站吃顿饭,交个朋友。”
邹凉愣了一下,眼中的凶狠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饭?还是长安来的游侠请的?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他看看阿七,又看看自己手里的铁棍,再看看家徒四壁的破院子,那股子混不吝的豪气又冒了上来。
“长安来的游侠儿?请我吃饭?”他挺了挺瘦小的胸膛,努力让自己显得老成些,“成!带路!正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随手将铁棍往墙角一靠,也不收拾,就那么光着膀子,跟着阿七走出了破败的小院。
驿站内一间稍显整洁的房间里,一张方桌上摆满了食物。浓郁的肉香几乎要冲破屋顶,勾得人馋虫大动。
正中是一只烤得金黄焦脆、滋滋冒油的肥硕羊腿,旁边是一大块同样烤得外焦里嫩、香气扑鼻的牛肋排。几摞厚实、烤得两面焦黄的胡饼散发着麦香。一大盆热气腾腾、浓稠的糜子粥,上面飘着几片翠绿的野菜叶。还有一小碟本地罕见的、腌得黑亮的酱菜,一壶浑浊但度数不低的土烧酒。
这桌菜,在长安或许寻常,但在这贫瘠的陇西边城驿站,尤其是在邹凉眼中,简直是过年都吃不上的丰盛珍馐!
邹凉跟着阿七走进来,眼睛瞬间就直了!他死死盯着桌上的烤羊腿和牛肋排,喉咙里发出清晰的吞咽口水的声音,肚子更是咕噜噜叫得震天响。他努力想保持点“江湖好汉”的体面,但那不断耸动的鼻翼和几乎要黏在肉上的目光,彻底出卖了他。
李未坐在主位,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鸦青细麻布窄袖胡服,外罩半旧玄色羊皮坎肩。他面容平静,看着走进来的邹凉,微微颔首。
“坐。”李未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邹凉这才把目光艰难地从肉上拔出来,看向李未。眼前的青年比他想象中要年轻得多,也…普通得多。没有想象中的虬髯大汉、刀疤脸,反而像个清秀的读书人。但那双眼睛…平静得像深潭,让邹凉莫名地有点不敢放肆。
他胡乱地拱了拱手,算是见礼,声音有些干涩:“呃…多谢…多谢好汉请饭!”说完,也不等李未再招呼,一屁股就坐在了离肉最近的条凳上,眼睛又忍不住瞟向那油汪汪的羊腿。
李未并未多言,只是拿起一把割肉的小刀,慢条斯理地切下一块烤得焦香的羊腿肉,放在一个粗陶盘里,推到邹凉面前。然后,又切了一块牛肋排,再推过去一个胡饼。
“吃吧,边吃边聊。”李未的声音依旧平淡。
邹凉再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形象,抓起那块滚烫的羊肉就往嘴里塞!烫得他龇牙咧嘴,却舍不得吐出来,一边哈气一边奋力咀嚼,油脂顺着嘴角流下也浑然不觉。接着是牛肉,他直接上手撕扯,大口吞咽,噎住了就灌一口浓稠的糜子粥。胡饼被他掰开,夹上大块的肉,塞得腮帮子鼓鼓囊囊。他吃得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仿佛要把过去十几年欠下的油水一顿补回来。那架势,看得旁边的阿七都微微侧目。
李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吃,偶尔给自己倒一杯浑浊的土烧酒,小口啜饮着,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肉山肉眼可见地矮了下去。邹凉终于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整个人瘫靠在椅背上,舒服地直哼哼。他摸着滚圆的肚子,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惬意,眼神都有些迷离了。这是他记事以来,吃得最饱、最好的一顿饭!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他满足的哼哼声和粗重的呼吸。
李未放下酒杯,目光平静地落在邹凉那张被油污和满足感填满的小脸上,开口问道:
“邹凉,你见过大江么?”
邹凉正沉浸在饱腹的幸福感中,闻言茫然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摇头:“…没。就见过咱巩州城外的巩水,还有渭水支流…算么?”他语气有些不确定。
“你见过海么?”李未又问。
“海?”邹凉更茫然了,这个词对他而言遥远得如同神话,“海…是啥?比渭水还大?没…没见过。”
“你到过长安么?”李未的声音依旧平稳。
邹凉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长安?皇帝老爷住的地方?那…那哪能去过!听都没听人细说过,就知道很大很大,很繁华。”
李未微微颔首,身体稍稍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笼罩住邹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要将一个全新的世界强行塞进这个边城少年的脑海:
“世界很大,邹凉。不仅仅是你所生活的这座巩州城。”
他手指蘸了点酒水,在粗糙的桌面上画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巩州,属于剑南道。剑南道有多大?像巩州这样的城池,剑南道有二十八座!它们散落在山川之间,有的比巩州繁华,有的比巩州险要。”
指尖移动,轮廓迅速扩大:“而这剑南道,只是大唐的十道之一!大唐有多大?它有十个剑南道这么大!从东到西,骑马日夜不停,也要跑上半年!长安、洛阳、扬州、益州…无数雄城巨邑,人口千万,富庶繁华远超你的想象!”
邹凉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刚刚的饱腹感带来的满足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击所取代。十个剑南道?二十八座城?他连巩州城都没出过几次!这…这已经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畴!
李未的手指并未停下,酒水在桌面上晕开更大的范围:“而这大唐,也只是南赡部洲的一部分!南赡部洲之外,还有浩瀚无边的西牛贺洲,那里是佛国净土,灵山巍峨;有奇峰迭起、仙岛飘渺的东胜神洲,传说有仙人居住;有苦寒荒芜、妖魔横行的北俱芦洲;更有环绕四洲、无边无际的四大海!东海、南海、西海、北海!海水是咸的,一眼望不到边,比你所知的任何江河都要广阔千万倍!海中更有巨鲸如山,蛟龙翻腾!”
“你,想不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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