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林昭然那封薄薄的《自查呈文》,被恭敬地递入了备案司深处。
崔恪接过呈文,指尖在细腻的纸面上轻轻一弹,发出一声脆响,如冰珠落玉盘,清冷而刺耳。
纸页微颤,映着窗外斜照进来的晨光,泛出一层薄银般的光泽。
他起初只当是那女史服软求饶的姿态,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唇齿间甚至逸出一声低笑,仿佛嗅到了猎物屈膝时扬起的尘土气息。
待他展开卷宗,看到“自愿补录”四个字时,不由得冷笑出声:“好一个‘自愿补录’,说得倒像是我们平白冤枉了她,她还委曲求全一般。”声音在空旷的官房中回荡,惊得檐下一只麻雀扑棱飞走,羽翼划破寂静。
这笑声在他读到正文时戛然而止。
那所谓的自查,竟是七条工整罗列的问询。
崔恪的目光掠过前几条无关痛痒的流程请示,最终定格在最要命的两条上。
其一问:“凡代同僚签押署名之吏,是否须在旁另留私印模,以备查验权责?”
其二问:“若引旧典条文作为现行执法惩处之依据,是否需一并出示旧典未经修订废止之凭证?”
每一问,都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向他伪造文书时最薄弱的环节。
他能感觉到字里行间那股不卑不亢的探寻之力,正透过纸张,审视着他内心的慌乱。
他的指尖开始发凉,掌心却渗出一层黏腻的汗,墨香混着檀香的气息忽然变得滞重,压得胸口发闷。
他猛地抓起朱笔,怒意勃发,在呈文的天头处愤然批驳:“尔等寒门末学之辈,不思钻研典制,反妄议上司流程,是欲借无知以乱法纪乎?”字字力透纸背,墨迹几乎要将纸张划破,笔尖与纸面摩擦发出沙沙的锐响,如同蛇类游过枯叶。
然而,愤怒过后,理智却逼着他不得不正面回应。
若对这七问置之不理,反而显得心虚。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与权威,崔恪压下怒火,竟真的坐下来,对这七条问询逐一详尽作答。
他引经据典,将备案司的流程说得天衣无缝,甚至为了堵死“代署”这个漏洞,不惜将一条从未明文记载的隐秘规矩写进了批文——“按司内惯例,副吏代署,乃同僚之谊,信义为先,无需另留印模,以示亲厚。”
他写下这句时,心中一片坦然。
这是官场潜移默化的规则,就算林昭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在没有明文规定的地方找出破绽。
他以为自己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墙。
少年裴延奉命誊抄这份批文时,执笔的右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像血珠凝在雪上。
他是崔恪的亲侄,自小便在叔父身边耳濡目染,对文书律令的熟悉程度远超同龄人。
当那句“副吏代署无需印模”跃入眼帘时,他的呼吸骤然一滞,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他心中清楚得很,这纯属欺瞒之言。
大周《吏务则例》第三卷“签押篇”中明确规定:凡代行公务者,无论亲疏,必双印并列,代签者之印在左,稍小于主事者之印,以明权责。
叔父这是在公然说谎。
一瞬间,裴延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几天前,那个叫林昭然的女史在义学里,正耐心地教他那顽劣的小妹识字。
小妹仰着头,眼中满是纯粹的崇拜,阳光洒在她睫毛上,像镀了一层金粉。
而此刻,他却在帮着叔父,用谎言去构陷那位善良的先生。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抄写,笔尖却越来越沉,仿佛不是在书写,而是在为良知称重。
他发现,批文中有多处刻意回避了吴延签押的具体时辰,只用“当日”二字含糊带过,这与签押日录上精确到“辰时三刻”的记录形成了鲜明的时间矛盾。
疑窦像藤蔓一样在他心中疯长,缠绕着每一根神经。
是夜,裴延辗转难眠。
窗外风穿廊而过,吹动竹帘轻响,如低语,如叹息。
他借着巡夜的便利,悄悄潜入存放杂项记录的偏房,从积满灰尘的木柜最底层,偷出了那本《当月病假簿》。
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他紧张地翻到十五日那一页,只见上面赫然记录着:吴延,因“风寒入体,头风不止”,告病假一日。
而在记录的末尾,还有一个小小的签收印,旁边标注着“城南回春堂医药凭证已由门房签收”。
铁证如山。
裴延拿着簿子的手,冰冷刺骨,指尖几乎失去知觉。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仿佛要冲破胸膛。
林昭然拿到批文时,已是次日午后。
她没有急着看那些措辞严厉的驳斥,而是将它平摊在桌上,与自己誊抄的旧档并列。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份文书上,仿佛给这场无声的较量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展卷而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快意,唇角微扬,眼底却如深潭映星,静水流深。
崔恪的每一句辩解,都成了她预想中那个巨大罗网上一个新的节点。
她脑中的“逻辑之网”在这一刻骤然贯通。
她拿起笔,取过一张新的素麻纸,开始绘制。
“其一,崔恪称‘副吏代署无需印模’,此为谎言,与《吏务则例》相悖。”她在纸上画下第一个节点。
“其二,其引《开元录》为据,却拒不提供该录未经修订废止之证明,乃心虚之举。”第二个节点成形。
“其三,其批文中提及‘备案流程乃司内之事,无需外审’,此言恰恰违反了《礼部通则》第十条‘凡涉女史考评之文书,需由礼部教坊司复核’之规定。”
她下笔如飞,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七处最主要的矛盾被她清晰地绘成了一张“文网图”。
图上节点分明,她甚至找来针线,用红色的丝线将每一个节点串联起来,彼此间的逻辑关系一目了然。
整张图,宛如一张倒悬的蛛网,而崔恪,就是那只被困在网中央、动弹不得的猎物。
当晚,赵元度依约来到米行后院的隔间。
他一进门,便被桌上那张奇特的“文网图”吸引了。
他凑上前,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凉气,失声惊叹:“林姑娘,你这……这哪里是辩驳文书,这分明是一张构人入狱的罪状图啊!”
“赵大哥说错了,”林昭然摇了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非我构狱,是他自织罗网。我不过是把这张网,原原本本地画出来罢了。”
她请赵元度将这张图连夜抄录一份,再附上她早已备好的《签押日录》抄件,一并转呈给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谢允。
赵元度接过纸笔,脸上却写满了迟疑:“林姑娘,御史台铁面无私,这图呈上去,崔恪固然难逃,可万一他反咬一口,控告你私自传抄外泄官府档案……”
林昭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雨丝斜织,敲在屋檐瓦片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笔尖在纸上疾书。
雨幕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远处的宫灯在水汽中晕开成团团昏黄的光斑。
她轻声说道:“那就让这满朝文武,这天下人,都好好看一看,究竟是谁在践踏规矩,破坏制度。”
次日清晨,一则消息如惊雷般在备案司炸开——御史台派人前来调阅本月所有女史考评相关的文书档案。
崔恪在自己的官房内勃然大怒,将一个心爱的瓷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清脆的破裂声惊飞了院中一群麻雀。
瓷片划过他的脚边,留下几道浅浅的刮痕,他却浑然不觉。
他第一时间召来裴延,厉声质问:“昨日誊抄的批文,可有任何外人接触过?”
裴延深深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回叔父,侄儿领命后,便在房中日夜守护,绝无片刻疏漏,更无外人近前。”
崔恪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心中的疑虑消散了几分。
他信任自己这个亲手带大的侄子,更不相信一个小小女史能有通天的本事。
他将怒火归结于林昭然背后或许有高人指点,却忽略了身边最致命的缺口。
他挥了挥手,语气阴冷地命令道:“御史台既然要查,那便让他们查。你去,把库房那本《当月病假簿》的原件……处理干净。”
裴延躬身领命,转身离去时,袖中的手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
回到自己房中,他并没有听从叔父的命令。
他将那本薄薄的病假簿小心翼翼地藏入了一本厚厚的《礼记》夹层之中,然后取来纸笔,另抄了一份副本。
趁着夜色最浓时,他悄悄溜出府邸,来到林昭然日常采买的米行后巷。
他熟练地撬开排水沟口一块松动的石板,将那份抄本用油纸包好,塞了进去。
果不其然,林昭然在得知御史台介入后,立刻意识到了崔恪会销毁证据。
她循着自己与赵元度等人传递消息时留下的暗号,轻易便在那块松动的石板下,寻得了裴延留下的抄本。
当吴延的病假记录与她的“文网图”对照在一起时,整个逻辑链的最后一环,完美闭合。
她将所有证据——文网图、签押日录抄本,以及这份至关重要的病假簿抄本,悉数装入一个素白的绢布包袱,交给了韩霁。
“明日御史台若传你问话,”她嘱咐道,“就说此物,来自一位‘不愿留名的义士’。”
那一夜,林昭然独坐灯下,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烛火在风中轻轻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如一株静立的竹。
她脑中那些纷乱的丝线,此刻已经不再是被动承接的灵光,而是由她亲手编织、缓缓收拢的巨网。
她提起笔,在那本陪伴了她许久的《残稿》末页,缓缓加了一句话:“文字能杀人,亦能救人。关键在于,执笔的是谁,又是为何而写。”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紫宸殿中,灯火通明。
沈砚之指尖捻着一份来自御史台的加急密报,缓缓展阅。
当看到附在后面的那张“文网图”时,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文网图现,崔恪罪证确凿,难辞其咎。”
他放下密报,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书案上那枚镇纸,镇纸下压着一片早已焦黑的残页。
他对着虚空,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孙伯,这一回,有人用你的法子,走出了你当年没能走出的困局。”
话音落下,他抬起眼,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
京城的棋盘上,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撬动了看似稳固的格局。
而御史台的传唤文书,也在这座城池从沉睡中苏醒时,悄无声息地送抵了备案司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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