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规的墨迹在寒风中迅速凝结,字字如刀,刻在每个驻足仰望的百姓心上。
“凡私设讲席于城外者,视同聚众,依律禁锢。”禁令森然,与那份刚刚失效的撤销令并列,像一出无声的嘲讽剧。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抽气声,随即又被北风吹散,只余下一片死寂。
几乎是同一时刻,东城门处,几辆满载着木炭的板车被拦了下来。
为首的老炭工秦九陪着笑脸,想跟守城兵士分说几句,却被一把推开。
官差手里的铁尺在炭堆上敲得邦邦响,吐出的字眼比这冬日的冰雪还冷:“逾制了,全部充公。”
秦九愣在原地,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血丝。
这车炭,是城西十几户人家凑钱买来,预备给破庙里的先生和孩子们过冬的。
如今,连这点最后的暖意,也要被夺走。
周围的百姓看着堆积如山的木炭被一车车拉走,胸中怒火翻腾,却只能死死咬着牙,将头埋得更低。
当夜,米行后院的密室里,寒气顺着地缝钻入,刺得人骨头发疼。
韩霁将一盏昏黄的油灯放在林昭然面前,借着光,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手,继续抄录那半卷《礼记·大同篇》。
墨水在砚台里结了薄冰,需得时时呵气才能化开。
他停下笔,望着灯火下脸色比纸还白的先生,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先生,还讲吗?”
外面的风声如同鬼哭,每一次呼啸,都像在提醒他们此刻的处境。
城门已半封,炭火被夺,连这间密室,似乎也随时会被发现。
林昭然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穿过摇曳的灯火,落在韩霁年轻而忧虑的脸上。
她没有回答,而是伸出手指,轻轻吹熄了那点豆大的光焰。
密室瞬间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们封的是屋,不是心。”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清晰而坚定,仿佛带着一种能驱散寒冷的力量,“明日,我去城西破庙。雪再大,也不能让孩子们的手,冷过他们要认的字。”
城西破庙,早已没了香火。
半边屋檐在不知哪一年的大雪中垮塌,露出灰败的天空。
泥塑的佛像从莲花座上倾颓下来,半张脸上布满蛛网,神情悲悯。
唯有后殿,靠着一堵还算完整的山墙,勉强能遮挡些许风雪。
林昭然到时,只带了一只沉甸甸的麻袋,里面装着她所有的旧书,还有一方磨得平整的石板。
韩霁一言不发,用冻僵的手拿着破扫帚,在佛像前清理出一片空地,又从角落里寻来些干枯的稻草铺上,隔开刺骨的冰冷。
第一夜,雪下得不大,稀稀疏疏。
来的人也只有十几个,都是些在城里没了活计的短工和他们的孩子。
众人身上都裹着打满补丁的破袄,缩着脖子,局促不安地围坐着,呼出的白气在眼前缭绕不散,像一层薄雾笼着破庙。
林昭然没有讲圣人章句,也没有说经义道理。
她只是在铺着干草的地上,用一根枯枝划下了一个大大的“人”字,然后抬眼看着众人,轻声问:“这世上,谁可受教?”
众人默然。
有的人眼神躲闪,有的人茫然四顾。
读书,那是富贵人家的事,与他们这些泥腿子何干?
林昭然没有再问。
她蹲下身,伸出冻得有些青紫的手指,在地上那方石板上,蘸着融化的雪水,一笔一划地写下五个字。
水痕未干,几乎立刻就在石板上凝成了一层薄薄的白冰,指尖触到石面时传来刺骨的寒意,仿佛那字是用冰刃刻下的。
“人皆可为尧舜。”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冰封的湖面,激起的涟漪在寂静中扩散。
众人看不清那结了冰的字迹,却听懂了那句话的份量——它沉甸甸地落进心里,像一块烧红的炭,虽未燃起火焰,却已开始发烫。
就在这时,庙门处传来“笃笃”的轻响,是拐杖敲击冻土的声音。
众人回头,只见老炭工秦九拄着拐杖,用他那只仅存的独臂,扛着一小筐木炭,蹒跚而来。
他走到人圈外,将炭筐轻轻放下,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林昭然一眼,而后一言不发,转身便消失在风雪里。
炭筐落下时,几块木炭滚出,发出轻微的“嗒”声,随即被雪吞没。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韩霁来到破庙,却惊奇地发现,庙门口那条积雪的石阶,竟被人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灰的石板,脚印清晰可辨,像是有人踏着晨霜来过又去。
昨夜秦九送来的那筐炭燃尽后留下的灰烬,也被人细心地收拢在角落,余温尚存,指尖触之,尚有一丝微暖。
第三夜,雪势渐大,风如刀割,扑在脸上生疼。
来听讲的人,却增至三十余人。
他们不再像第一日那般疏离,有人从家里带来了破旧的毯子,默默分给身边没有带东西的孩子,粗布摩擦的窸窣声在风中低低响起。
一个面容憨厚的妇人,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瓦罐,悄悄递到林昭然手中,里面是滚烫的姜汤。
林昭然捧着瓦罐,暖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罐壁的热度烫着掌心,连冻僵的指节都渐渐活络起来。
她就着这点暖意,讲到了《大同篇》里的“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话音刚落,她忽然觉得指尖传来一阵奇异的刺痛,紧接着,脑海中那束沉寂已久的“异世灵光”,竟如一根被拨动的琴弦,发出了微弱的颤动。
她下意识地抬起眼,看向面前的听众。
刹那间,她所看到的一切都变了。
在昏暗的庙宇中,她竟看见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延伸出一缕极细微的金色丝线。
这些丝线在空中交织、汇聚,最终,有几缕最明亮的,竟若有实质般,缓缓地连接到了她的身上。
它们如一张温暖而坚韧的网,将这间破庙里的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林昭然心头剧震。
这不是幻觉!
这是……信念在共振。
是这些最朴素的人,用他们最真挚的期盼,点燃了这看不见的火焰。
林昭然被这奇异的景象所震撼,在这震撼之中,她忽然注意到破庙中还有一个一直默默存在的身影,那就是老僧守拙。
他从不参与讲经,也从不言语。
但每到夜晚,他都会在佛前点起一盏长明灯。
灯油是寺里最后的存货,用尽了,他便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灯油添上。
昏黄的灯火在风中轻轻摇曳,映得他枯瘦的脸庞忽明忽暗,灯芯“噼啪”一响,像是在回应这无声的坚持。
他没有说过一句支持的话,却在众人讲经的后殿之外,用残破的砖石垒起了一堵矮墙,默默地挡住了最凛冽的北风。
第七夜,风雪滔天,大雪如席卷。
破庙的豁口处,积雪已经堆了半人高,寒风裹挟着雪粒砸在残墙上,发出“沙沙”的闷响。
林昭然的声音在狂风的呼啸中变得越来越微弱,喉咙干涩,每吐出一个字都像在撕裂冻裂的唇。
当她讲到“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时,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便向后倒去。
“先生!”
众人齐声惊呼,声音在风雪中几乎被撕碎。
韩霁离得最近,一个箭步扑上去,用身体垫在雪地里,将她紧紧抱住。
就在他焦急地呼唤着先生时,忽见庙外漫天风雪中,亮起了一点、两点……而后是数十点昏黄的光。
一盏盏灯笼破开风雪,摇曳着向破庙而来,灯光在雪幕中晕开一圈圈暖黄的光晕,像是暗夜中浮起的星河。
为首的正是独臂的秦九,他高举着灯笼,身后跟着数十名百姓。
柳明漪也来了,她小小的身子跪在雪地里,怀里紧紧捧着几张写满了字的破纸,那是她这几日抄录的全部内容,纸角已被雪水浸湿,字迹微微晕染。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他们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站成一圈,用自己的身体,为庙里的人挡住风雪,围成了一道人墙。
雪落在他们的肩头、发梢,积成厚厚一层,却无人退后一步。
次日,京城之中,暗流涌动。
有好奇的贵女遣家中婢女,顶着风雪潜入破庙,偷录了林昭然的讲稿,回去后惊为天人,私下传抄,称“雪中闻道,字字如火”。
不知从何处起,街头巷尾的孩子们开始唱一首新的童谣:“破庙一盏灯,照得九重城。”
紫宸殿内,暖炉烧得正旺。
年轻的君王沈砚之正在批阅奏折。
当他看到一份来自京兆府的密报,读到“百姓围雪听经,以身为墙”这一条时,执着朱笔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身旁的内侍总管裴仲禹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御史台已上奏,称此举恐有聚众生变之虞,奏请即刻派兵驱散,以绝后患。”
沈砚之沉默了良久,目光落在窗外那被白雪压弯了枝条的宫梅上。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雪能压断树枝,也能托起新芽。让他们闹,再观。”
米行的小屋里,林昭然躺在床上,高热未退。
她双目紧闭,嘴唇干裂,却仍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人不独亲其亲……讲经……不可断……”
韩霁守在一旁,为她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他看见先生的手指在破旧的被面上不停地划动,那起落的轨迹,竟是《大同篇》的全文。
他心头一酸,起身去整理秦九昨夜又悄悄送来的炭筐。
炭筐不大,里面只有寥寥几块黑炭,但在炭筐底部,他摸到了一样硬物。
那是一块被油纸包着的、已经冻得像石头的半块干粮。
干粮下,压着一张粗糙的草纸,上面用炭笔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字:“续讲。”
窗外的雪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但通往城西破庙的那条小路上,来往的脚印已经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林昭然在昏沉中翻了个身,枕下那本用来自勉的《残稿》滑落半页。
在新的一页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她昏迷前写下的小字:原来火种,不在纸上,在人心行走的雪地上。
她这一病,便是三日。
高热退去后,人依旧虚弱得厉害。
当她终于能撑着坐起身时,韩霁端来了一碗温热的米粥。
“先生,您醒了。”他眼中有掩不住的喜悦,但眉宇间,却又添了几分新的凝重。
林昭然接过碗,目光扫过他身后。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间小小的密室里,似乎多了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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