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从喉间涌出,林昭然用帕子死死捂住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传来布料粗糙的摩擦感,像是砂纸磨过皮肤。
摊开手帕,殷红的血迹在昏暗的灯光下,宛如一朵悄然绽放的死亡之花——那血珠还微微颤动,映着烛火,泛着黏稠的暗光,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晕开。
指尖触到帕角时,一丝温热黏腻的湿意悄然渗入皮肤,随即被夜风带走,只留下铁锈般的腥气在鼻尖萦绕。
每一次动用那名为“全知推演”的力量,她脑海中那道青衫女子的身影便清晰一分,而她的生命力,也仿佛被那虚影汲取一分。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在耳膜上沉重地敲击,像破鼓,一声声迟缓而空洞;指尖发凉,仿佛血液正一寸寸退向躯干深处。
她不能再等了,更不能再依赖这枚随时会索命的“金手指”。
次日,城西破庙。
蛛网蒙尘的佛像下,韩霁眉心紧锁,守拙则一如既往地垂首静立,仿佛一截枯木。
梁上尘灰偶尔簌簌落下,砸在肩头,如细雪般无声。
“讲席之争,我们已落了下风。”林昭然的声音因虚弱而有些沙哑,像砂石在陶碗中摩擦,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瞳孔深处仿佛燃着两簇不灭的烛火,“沈砚之设下的规矩,是让我们在他的棋盘上博弈。棋子,如何能胜过弈者?”
韩霁抬头,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姑娘的意思是?”
“掀了这棋盘。”林昭然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声音在空荡的庙宇中激起微弱回响,“从今日起,我们不争‘讲席’,我们争‘讲仪’。”
“讲仪?”守拙终于抬起头,枯槁的手指微微一颤,指尖拂过袖口粗布,传来细微的刺痒。
“没错。圣人讲学,需设坛、焚香、列席,此为礼,亦为仪。如今这‘圣学’的仪轨,由首辅府定。那我们便创一种新的仪轨,一种属于百姓、属于万工的仪轨。”
她从怀中取出一卷草图,纸页因反复翻阅已微微发毛,边缘卷曲。
她在积满灰尘的供桌上铺开,指尖划过墨线,留下几道浅浅的印痕。
“以轻竹为架,蒙上薄纱为幕,幕后置烛。我们将《三问》的核心故事,一帧帧绘于薄片之上,借烛光投映于纱幕。如此,便如皮影戏一般,纵是不识字的妇孺,也能看懂其中道理。我称之为——灯影讲经。”
三日后,上京最是喧闹的西市。
夜幕初垂,一处平日里无人问津的空地上,竟支起了一方巨大的白纱。
晚风拂过,纱幕轻轻鼓动,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蚕食桑叶。
百姓们好奇地围拢过来,窃窃私语如夏夜虫鸣,窸窣不绝。
空气中飘着油条与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人群身上的汗味与旧布气息。
随着韩霁敲响一声云板,清越的金属震颤声划破喧嚣,纱幕后烛光骤亮,暖黄的光晕如潮水般漫出,一幅清晰的画面投映其上:一位衣衫朴素的妇人,拿着账本与一位绸缎庄的掌柜理论,却被掌柜指着鼻子辱骂,账本也被撕得粉碎。
纸页纷飞的剪影在纱幕上旋转,像一场无声的雪。
妇人无助哭泣的轮廓,肩头剧烈起伏,刺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这不就是前街的王大嫂吗?她给人做了一年绣活,就因为识字不多,被那黑心的张掌柜坑了工钱!”人群中有人立刻认了出来,声音里带着怒意与共鸣。
哗然之声四起,夹杂着拍地跺脚的闷响。
纱幕上的故事继续,画中出现了手持算盘的匠人,帮助妇人一笔笔算清了账目,最终引来坊正,为妇人讨回了公道。
算珠拨动的“噼啪”声虽未响起,却仿佛在每个人耳中回荡。
当最后一幕“众人协力,公道得彰”的画面定格时,整个西市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掌声如暴雨击打屋瓦,孩童尖叫,老者拍腿大笑,热泪在烛光下闪动。
人群之后,秦九看着眼前的一切,激动得浑身发抖,粗布衣领下的脖颈青筋暴起,拳头紧攥,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他转身,对着身后一群同样眼含热泪的匠人低吼道:“都看清了吗?这就是姑娘说的‘道’!连夜仿制,天亮之前,我要让上京七十二坊,夜夜都有‘灯影’!”
程知微奉命查禁这“妖言惑众”的“灯影戏”。
他带着府衙的差役,按图索骥,却在安仁坊的巷口停住了脚步。
昏黄的灯影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正指着一方由几个木匠临时支起的简陋纱幕,对怀里的小孙女柔声说着:“看,孙女,那上面画的是你爹爹。他们说,‘工可为师’,你爹爹那样的能工巧匠,也是先生呢。”
程知微看见,那纱幕上投映的,正是匠人持尺丈量、传授技艺的画面——尺影横斜,光影勾勒出父子相授的剪影,那动作如此熟悉,仿佛是他幼时在工坊外偷看父亲教徒的情景。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眼睛里映着闪烁的烛光,亮得惊人,像两粒落入尘世的星子。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夜风拂过面颊,带着柴火与童声的余温。
最终,他挥了挥手,带着差役悄然离去,脚步轻得如同退潮。
回到家中,他关起房门,竟也找来竹篾和薄纸,笨拙地仿制起一个灯影架。
竹片割破了指尖,一滴血珠渗出,滴在纸上,像一颗微小的朱砂印。
当他用墨笔在纸片上写下“工可为师”四个字,并借着烛光将它投在墙上,教自己年仅五岁的幼子辨认时,他感觉自己心中某种坚硬的东西,裂开了一道缝——那裂缝里,透进了一束他以为早已熄灭的光。
“姑娘,成了。”守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我查遍阁中典籍,在遗学阁最深处,发现了一卷前朝的《影学图谱》,上面所载的‘以光传道’之法,与姑娘的‘灯影讲经’竟有七分相似!”
林昭然拖着病体,亲自赶往遗学阁。
当她翻开那卷尘封了数百年的图谱,看到其中一页描绘的“心象投影”之术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图中,一道道纤细的线条从一人的眉心延伸而出,在虚空中勾勒出山川楼阁的虚影。
那线条的形态,与她每次“全知推演”时脑中浮现的金色丝线,别无二致——甚至那弧度、那流转的节奏,都如出一辙。
她忽然想起幼时曾听祖母讲过一个传说:前朝“影学”失传前,有“心光为引,血脉为承”之说,唯有身负断脉之人,方能在梦中见“光丝织道”。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
原来如此。
她根本不是什么天外来客,更没有什么来自异世的灵光。
她脑中的一切,或许只是这片土地上被遗忘、被断绝的古老学问,因某种未知的机缘,在她身上重续了断脉。
她不是穿越者,而是……传承者。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颤抖,那是一种卸下沉重秘密的轻松,也是一种背负起更大责任的肃穆。
她指尖轻触图谱边缘,触到千年尘埃的粉末,仿佛触到了无数前人未尽的呼吸。
她不再是一个孤独的闯入者,她的脚下,踩着的是这片土地真实的、被湮没的历史。
首辅府中,书房灯火通明。
沈砚之平静地翻阅着孙奉呈上来的《补遗录》和几张粗糙的“灯影图稿”。
当他的目光落在描绘“谁可定规”那一节的图稿上时,他停住了。
画中,无数只手从人群中举起,共同指向一位被推举出来的讲士——那手臂交错如林,光影斑驳,竟与他童年记忆中那场被父亲斥责的“讲童推举”重叠。
他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孙奉,我幼时习礼,可曾有人问过我,愿不愿学?”
孙奉躬着身,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一个字也不敢答。
沈砚之没有再问。
他沉默良久,提起笔,在那份早已拟定的“讲士名册”的第七人之后,添上了第八个名字:程知微。
而后,他在名字旁写下一行批注:执笔录心者,终将为道执灯。
林昭然的棋,下得更快了。
她命韩霁将所有灯影故事整理成册,定名《影本十二篇》,通过秦九建立的“书驿”暗网,一夜之间送往上京之外的七座大城。
她很清楚,沈砚之没有立刻查禁,便是一种默许。
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在等她出下一招。
既然他不愿主动接招,那她便将棋子,直接送到他的面前。
她亲自誊抄了一册《影本十二篇》,遣人送往首辅府。
没有多余的言辞,只在扉页上题了八个字:
光不择屋,道不择人。
守门的家仆见到这册“反书”,吓得差点当场焚毁。
幸而孙奉及时赶到,不动声色地将书册截下,藏入袖中。
是夜,紫宸殿。
这里是除了皇宫大内,大周王朝权力最核心的地方。
沈砚之摒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巨大的书案后,读着那本来自民间的《影本》。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纸页上那些粗糙却有力的线条。
当看到“百姓提名”那一幕时,他眼前的书页忽然与一幕遥远的记忆重合了。
那是在他早已模糊的童年,乡间的私塾里,他也曾被一群衣衫褴褛的同窗高高推举为“讲童”,因为他背书背得最好。
可那份小小的荣耀,很快便被父亲一顿“不合礼数,有失体统”的斥责打得粉碎。
他闭上眼睛,久久未动。
记忆中的斥责声,与眼前图稿上无声的呐喊,在他脑海中激烈交战。
良久,他睁开眼,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平寂。
他取过一份《准学章程》的草案,提笔在上面批了两个字:可议。
笔锋一顿,他又在那两个字旁,添了一行极小的字:然执灯者,须知火亦焚己。
话音落定,案上的灯花“啪”地爆了一下,火光一闪。
那瞬间的光亮,清晰地映出他眼角一丝极细微的颤抖。
那不是畏惧,是某种坚冰,终于开裂的声音。
林昭然赢了这至关重要的一局。
当“准学章程可议”的消息从首辅府的蛛丝马迹中传来时,她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
她推开窗,想让清冷的夜风吹散脑中的混沌。
胜利的喜悦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身体被掏空的虚弱。
夜很静,静得能听见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敲在沉沉的夜色里。
院中的那片竹林在月光下轻轻摇曳,斑驳的影子投在窗纸上,随着微风变幻着形状。
她静静地看着,目光渐渐有些涣散。
那交错的竹影,在她疲惫的视野里,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它们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单纯的墨色剪影,而像是……无数条纤细的、流动的光线,在无声地编织着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笼罩着这寂静的庭院。
她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可再看去时,那诡异的感觉却愈发真切。
整个世界仿佛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这黑白分明的、由光影构成的奇异景象。
夜,似乎不再是那个庇护万物的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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