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形之网的寒意顺着脊骨攀升,林昭然在退出朝堂的汉白玉石阶上站定,指尖抑制不住地微颤。
晨风裹挟着残夜未散的冷雾,拂过她裸露的腕骨,带来一阵刺肤的凉意。
石阶泛着青白微光,像凝结的霜,映出她孤影斜长,仿佛整座宫阙都在无声地排斥她。
沈砚之最后那句“听一听”,并非妥协,而是釜底抽薪。
他巧妙地将这场由舆论掀起的风暴,引向了制度的坚壁。
他给了她三日时间,一个看似宽宏的期限,实则是一道催命符。
若三日之内,她拿不出具体、可行且能说服朝堂诸公的施政之策,那所谓的“天下之答”,便会沦为“空谈惑众”的罪名,她之前所有努力将尽数化为泡影。
她没有回那座能予她片刻安宁的破庙。
此刻的她,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答案的碎片。
鬼使神差地,她的脚步引着她来到了国子监的侧门。
夜色尚未完全褪尽,天边泛起鱼肚白,几颗残星悬于檐角。
寒风在石阶间穿行,发出低哑的呜咽。
已有数名学子或坐或蹲在冰冷的青石阶上,借着晨光苦读。
他们的衣袍单薄,肩头落着薄霜,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一缕缕白烟。
膝上没有纸,只有一方方廉价的竹片,手中握着刻刀,正一笔一划地在竹片上刻着什么——刀尖与竹面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春蚕食叶,又似细雨落瓦。
林昭然走近,看清了那几个字——**答在天下**。
这四个字,是她点燃的火,如今却也成了烤问她自己的烈焰。
她闻到了竹屑的清香,混合着墨汁与冻土的气息,耳边是学子们低低的诵读声,夹杂着牙齿打颤的轻响。
她在他们身后驻足良久,学子们专注于书海,并未察觉。
风带来他们低低的议论声,争辩着何为良政,何为善法,言语间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激昂与未经打磨的青涩。
许久,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若让你们来改科举,第一刀,会砍向何处?”
学子们愕然抬头,见到一位面容清丽却眼神锐利的女子。
短暂的寂静后,一个衣着最为朴素、来自寒门的学子抬起头,眼中闪着不甘与愤懑:“砍糊名之虚!朝廷设糊名、誊录,本为公允,可考官识得笔迹,世家子弟早已与考官打通关节。我等十年寒窗,纵有倚马千言之才,也抵不过他们心照不宣的一瞥。这‘公允’二字,早已是笑话!”
此言一出,如灯芯遇火,瞬间点亮了林昭然混沌的思绪。
她找到了,找到了那把可以劈开坚冰的第一刀。
当夜,程知微的密室灯火通明。
烛火在墙上投下他伏案的身影,摇曳如鬼魅。
他并未去搜罗罪证,而是调阅了礼部存档的近十年所有进士录与落榜考卷。
在林昭然的请求下,他做了一项无人敢做的比对。
数个时辰后,惊人的结果摆在了桌上:三成以上的糊名试卷,在被誊录之前,卷面上就已留下了用特殊药水处理过的朱砂批注重痕迹,肉眼难辨,但在特定光线下无所遁形。
这是考官之间传递信息的暗号。
程知微将这些数据拆解成十二州三十二府的图表,每一处异常都用红点标注,触目惊心。
他没有用寻常的册页,而是取来一匹上好的贡缎,以一种近乎失传的“贡缎针脚密码”法,将图表与数据编织成贡缎上繁复的暗纹。
——这门技艺,是他幼时随母亲在内织坊当差,偷学自先皇后秘传的“经纬藏言”之术,以丝线经纬为字,以针脚疏密为码,非明火细照、非心法口授,无人可解。
他将这卷看似华美的贡缎交予林昭然,声音压得极低:“这本身不是金科玉律,但它足够让沈相看清——他们誓死守护的‘公’,原来是一个延续了百年的骗局。”
林昭然指尖抚过贡缎上凹凸不平的丝线,那每一针仿佛都刺穿着一个寒门学子的十年血泪。
丝线微凉,却像烙铁般灼烧她的神经。
她仿佛听见了无数个雪夜中抄书的指节冻裂声,看见了竹片上刻字时滴落的血珠。
她心中那模糊的策略,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她要的不是推翻,而是重建信任。
她将在她的《明堂策》中,将“科举流程透明化”列为核心条款,并由此衍生出三项具体的制度:监考官需跨州轮替,断绝乡党之弊;试卷实行双盲誊录,即誊录员与批阅官皆不知考生与对方信息;所有主副考官名单在考前三日公示于众,接受天下学子监督。
当程知微吹灭最后一盏灯,将贡缎裹入黑绸之际,相府书房的烛火却刚刚燃起第三支。
沈砚之独坐案前,指尖摩挲着那份《明堂策》的批注本,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如同更漏滴答。
窗外残月如钩,映照着他案头那枚从灰烬中拾回的铜扣——它曾属于一个不肯低头的女子,如今却像一枚烙印,烫在他的掌心。
孙奉悄无声息地奉上新茶,瞥见首辅大人正用指腹反复摩挲着那枚铜扣。
良久,沈砚之忽然开口,仿佛自语:“庶议……前朝设此庶议堂,广纳民言,然三年而废。史书记载,因民言纷杂,莫衷一是,朝令夕改,反乱朝纲。”
孙奉垂手立于一旁,轻声道:“可奴才也听闻,也正是那三年,有三位出身农户的寒门子,凭策论直言,破格入选翰林。”
沈砚之缓缓闭上双眼,眉心紧锁。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曾是那个在雪夜里抄书至指尖冻裂的少年。
那时他也曾写过一篇《论科举当去虚名而求实才》,却被恩师斥为“狂生妄语”。
铜扣的冰凉也无法平息他内心的灼热。
“秩序崩塌一寸,天下便会大乱一丈。”他低声说着,似在说服自己。
然而,次日清晨,天还未亮,他却破例命人取来了早已束之高阁的《科举则例》旧典。
他修长的手指一页页翻过,最终停在“考官遴选”一章,以朱笔,重重圈出了“同乡回避”四字,并在旁边批下了一行小字:“此条,可扩。”
另一边,林昭然召了守拙入城。
她需要知道前朝“庶议堂”失败的真正原因。
守拙没有长篇大论,只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残简——他出身前朝礼部书吏世家,祖上曾参与编修《庶议章程》,此卷乃其父临终前藏于瓦瓮之中,传至他手。
残简上记载了一种名为“民意折算”的法门。
其法,是将各地乡评、民意,按照当地的人口、税赋比例,折算成在庶议堂中的议政权重。
林昭然眼前一亮,这不正是破解“寒门无言势”困局的钥匙吗?
然而,守拙紧接着一盆冷水泼下:“前朝之亡,亦亡于此制。权重如何厘定,标准由谁掌握?最终,此法沦为各地豪强世族争夺权重的工具,民意成了他们攻伐朝堂的新武器。”
林昭然陷入沉思。
堵不如疏,废弃不用亦非良策。
她看着窗外蒙蒙亮的天,一个大胆的改良之法在她脑中成型。
她要建立一种“教者代议”的机制。
以“私学授业资格认证”为基础,凡通过考核、持有官方认证的民间授课先生,无论其出身,皆可代表其门下十名学子在地方议事中发声。
这既能避免豪强利用财势垄断民意,又能保证参与议政者具备基本的学识与判断力,设立了一道无形的门槛。
时间紧迫,柳明漪带着绣坊的绣娘们连夜赶工。
她们没有织造旗帜或檄文,而是将新策的纲要,用一种双火显影的特殊绣法,将“双盲誊录”、“教者代议”等关键词,绣入了三件看似寻常的襕衫衬里。
此法需先以含硝丝线绣字,再覆一层蜡封。
唯有先以松明火轻燎,再以炭心微炙,字迹方可浮现——寻常炭火或烛光皆不能启。
全城唯三人会此技,阿阮便是其一。
就在此时,一名伪装成卖花婢女的细作匆匆送来密报:礼部已开始追查之前“贡缎藏字”一案,不日将对京中所有绣工名录进行严审,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柳明漪大惊失色,一旦被查,她们的整个情报网络都将暴露。
林昭然闻讯,却异常冷静。
她让柳明漪立刻主动向内织坊呈交一份“绣工自陈录”,上面罗列了上百个姓名,每一个都是真实存在且支持她们的绣娘。
唯独将执行核心任务、也是技艺最高超的绣者阿阮,隐在了几个报备的盲女名册之后。
她对柳明漪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样一份详实又庞大的真名单,他们反而不敢全抓,只会以为我们在虚张声势。”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晨曦初露,林昭然整衣束发,准备奔赴那决定命运的明堂。
临行前,她忽然感觉袖中一物硌手,掏出来一看,是守拙昨夜悄悄塞给她的一个青布小袋。
袋中没有锦囊妙计,只有半片破碎的瓦当,质地粗糙,似乎来自一座早已倾颓的建筑。
瓦当上,依稀可辨四个古朴的刻字——**民声不熄**。
她握紧了那半片瓦当,粗粝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却也让她纷乱的心绪沉静下来。
风穿廊而过,带起她半幅衣袖,露出腕上一道旧疤——那是三年前被烧毁的策论残片边缘烙下的痕迹。
她迈步入殿,却见高高的御阶之下,沈砚之早已身着朝服,静立等候。
他手中捧着一卷黄绸,正是她那份《明堂策》的批注本。
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殿中那根盘龙金柱上,声音低沉得仿佛能被风吹散:“你若说的‘答’,需要用多少人的性命来换?”
林昭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直视着殿顶那威严的蟠龙,一字一句地回答:“比沉默,要少。”
话音落下的瞬间,厚重的钟声自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
巨大的明堂之门在沉闷的吱嘎声中缓缓开启,门外,天色阴沉,浓云翻滚,似有惊雷,将落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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