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在瓦檐上串成银帘,林昭然扶着墙沿往庙后走时,鞋跟陷进泥里拔不出来。
破庙的梁木被雨水泡得发胀,发出吱呀的呻吟,混着前殿传来的争执声——
“昨日说雨停就开课,今日又说等山雾散!”是城南布庄的小儿子阿九,年轻的嗓音带着哭腔,“我阿爹卖了半担米换笔墨,说林先生能教我写自己名字,可这雨下了七日,字没写成,米都发了霉!”
有人附和:“就是!林先生若真有能耐,怎不呼风唤雨?”
林昭然的指尖在粗糙的墙面上顿住。
山风卷着潮气灌进领口,她摸了摸怀里用油皮纸裹着的《童蒙须知》手稿,那里还留着昨夜用炭灰写的半页“问”字——是阿九的阿爹摸着黑送来的米,换的半块炭。
“先生?”柳明漪从侧门闪进来,发梢滴着水,手里捧着三只粗陶碗,“您要的碗,我去山脚下张阿婆那借的,她说这是给灶王爷上供用的。”
林昭然接过碗,指腹蹭过碗底未烧透的颗粒。
前殿的吵嚷声忽近忽远,像浸在水里的蝉鸣。
她想起昨夜程知微说的话:“泥被水泡透了,根反而扎得更深。”深吸一口气,转身往正殿走。
门槛被雨水泡得滑腻,她扶着门框站定。
二十几个学子挤在漏雨的供桌旁,湿衣裳贴在身上,发梢滴下的水在青石板上积成小滩。
阿九正攥着半块发霉的米饼,见她进来,脖颈瞬间涨红,手忙脚乱把米饼塞进怀里。
“阿九。”林昭然开口,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絮,“你阿爹的米,我替你收着。等雨停了,我们拿它煮锅热粥,配着新写的字吃,好不好?”
阿九的睫毛颤了颤,低头抠着供桌的木缝。
有人小声嘟囔:“可雨什么时候停?”
林昭然将三只陶碗轻轻放在供桌上。
雨水顺着碗沿淌进案下的瓦罐,叮咚作响。
“雨不写字,但我们能读。”她伸手抹开碗口的水痕,“今夜子时,你们把这三只碗盛满雨水,放在庙前那三块青石上。明日天亮,我揭布给你们看。”
人群里起了细碎的议论。
柳明漪会意,扯过墙角半幅破幡,严严实实盖住陶碗。
林昭然望着供桌上晃动的油灯光,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布上摇晃,像株在风里挣扎的草——可草的根,早扎进泥里了。
第二日寅时三刻,庙外的风裹着晨雾灌进来。
林昭然裹着湿外衣守在供桌前,指尖掐得泛白。
柳明漪掀开门帘时,她几乎要站起来,却见小丫头冻得鼻尖通红,怀里揣着个热红薯:“先生,您一夜没合眼。”
“不饿。”林昭然摇头,目光落在庙门口——二十几个身影挤在雨幕里,阿九举着把破伞,伞骨断了三根,雨水顺着伞面淌在他肩头。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扯下盖碗的布。
晨雾漫进来,三只陶碗里的水纹在微光下泛着淡青。
最左边那碗,水痕蜿蜒如钩,像“问”字的竖笔;中间那碗,波纹层层叠叠,恰似“思”字的横折;最右边那碗,水纹顺着碗沿流转,竟与“行”字的撇捺分毫不差。
“这是夜风写的。”林昭然的声音轻,却像敲在青铜上,“雨打湿了泥,风揉皱了水,可你们看——”她俯身用指尖轻点中间那碗,水纹荡开又聚,“水记得风的形状,就像泥记得种子的温度。”
阿九突然跪下来,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炭,趴在地上临摹水痕,炭末混着雨水,在地上晕开模糊的“思”字。
接着是卖豆腐的阿福,是绣坊的小桃,是所有被雨困了七日的人——他们或跪或蹲,用炭、用树枝、用指甲,在泥里、在砖上、在自己手背上,描摹着碗里的字。
“先生!”程知微的声音从庙外传来,带着雨珠的凉意。
他掀开门帘时,水顺着斗笠边缘成串往下掉,怀里紧抱着个油皮纸包,“朝廷派了礼察使,三日后到南荒。”
林昭然的手指在供桌上蜷起。
程知微解下斗笠,露出额角的青肿——定是冒雨翻山时摔的。
他将油皮纸包推过来,里面是张染了水的密报,墨迹晕成模糊的“录林党言行”五字。
“硬抗无益。”程知微抹了把脸上的水,声音像浸了冰的刀,“我和孙奉合计,伪造道内侍省的急令,说钦使将至,宜设迎讲三日,显皇恩。令符、印泥都仿得像,各地书驿接令,自发办起迎讲会,讲的都是《礼记》《孟子》……”他顿了顿,眼底浮起冷光,“字字合规,句句带刺。”
林昭然忽然笑了。
她想起裴怀礼在京中说过的话:“礼法是网,我们偏要在网眼里种庄稼。”指尖抚过密报上的字迹,她轻声道:“好。”
程知微松了口气,起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裴少卿被弹劾了,罪名是私发讲令。他上了《南荒问政疏》,列了七问……”他声音渐低,“奏疏被截了,可副本抄进七种贡品,送七地书院了。”
林昭然望着庙外翻涌的雨云,想起裴怀礼那双手——写得一手好字,却总沾着墨渍。
她摸了摸心口,那里还留着裴怀礼去年冬天塞给她的暖手炉,此刻已冷透,却像块烙铁焐着她的心。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
午后的风突然发了疯,卷着雨柱砸在庙顶上。
梁木断裂的巨响混着学子们的尖叫,林昭然只觉肩头一沉,有什么重物压下来。
她本能地护住怀里的《童蒙须知》手稿,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先生!”柳明漪的尖叫刺穿雨幕。
林昭然眯眼望去,半面屋顶塌了下来,碎瓦和断木砸在供桌上,她方才站的位置,此刻堆着半人高的残木。
“先救字!”她喊,声音被雨声撕成碎片。
学子们跌跌撞撞扑向供桌,抢着拾起被雨水泡软的纸页。
林昭然撑起身子,肩头的疼像火舌乱窜,她却笑着去接阿九递来的湿稿——那是她用炭灰写的“问”字,墨迹被雨水泡开,倒像是朵开在纸上的花。
“若我们都死了,这些字怎么办?”小桃突然哭出声,她怀里的《孟子》残页滴着水,“字会被雨冲了,被泥埋了……”
林昭然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光。
有人搬来干柴,将湿稿摊在火边烘烤,纸页被烤得卷曲,却像蝴蝶在飞。
她伸手轻轻翻过一页,指尖触到还未干透的墨,轻声道:“那就烧了它——烧成灰,风吹到哪,哪就有种。”
火光照亮她苍白的脸。
柳明漪突然拽她的衣袖,声音发颤:“先生,您肩上在流血。”
林昭然这才觉出疼。
肩头的布衫被木刺划开道口子,血混着雨水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暗红的小滩。
她扯下腰间的汗巾胡乱裹住伤口,抬头正撞见程知微发白的脸——他不知何时回来了,斗笠扔在地上,浑身滴着水,像从雨里捞出来的。
“先处理伤口。”程知微的声音发紧,伸手要扶她,却被她避开。
“等把这些字烘干。”她指了指火边的纸页,“阿九,你念一段《童蒙须知》,我听着。”
阿九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有些发颤:“凡为人子……”
雨还在下。
程知微蹲在她脚边,望着她被炭火映红的侧脸,突然注意到她垂在身侧的手——帕子半露在袖外,角上有块淡红的痕迹,像被雨水晕开的桃花。
“先生。”他喉结动了动,“山后有处山洞,能避雨。明日……”
“明日还要去土地庙。”林昭然打断他,目光落在火边的纸页上,“阿九,下一句。”
程知微闭了闭眼。
风卷着雨扑进来,吹得灶火忽明忽暗。
他看见林昭然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株被暴雨打折的竹——可竹的根,早扎进泥里了。
夜更深时,雨势稍歇。
林昭然靠在残墙上,望着庙外青灰色的山梁。
肩头的疼一阵强似一阵,她用帕子捂住嘴轻咳,帕角的淡红又深了些。
程知微蹲在不远处,望着她微颤的后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泥地——那里有个未干的“问”字,是方才阿九临摹的。
“先生。”他轻声说,“山后的洞,我让人收拾好了。”
林昭然没有回头。
她望着天上忽隐忽现的星子,想起沈砚之书房里那半卷被雨打湿的《新学议略》。
风掠过她发梢,带来远处的水声——是山涧涨了,可水再急,也冲不垮埋在泥里的种子。
“等雨停了。”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卷散在雨幕里。
程知微望着她的背影,喉间像塞了块湿棉。
他摸出怀里的密报,上面有沈砚之的朱批:“严察南荒言行。”可他知道,有些东西,严察也察不明白——比如泥里的根,比如雨里的字,比如有些人心里,早发了芽的热。
林昭然又咳了起来。
这次她没捂帕子,只是侧过脸,让雨水打在发烫的额头上。
程知微看着她颤抖的肩膀,攥紧了手里的密报——他突然明白,有些事,等不得雨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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