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寒风卷着尘土和细碎雪沫抽打县城坑洼不平的冻土街道,惨淡日头光透过灰蒙蒙云层勉强照亮街道两旁低矮土坯房和褪色招牌。王四喜佝偻着背,裹紧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棉袄,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冻硬泥地朝街角挂着“工农茶馆”木牌的门脸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炭火上沉重而艰难。
茶馆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混合劣质烟叶、廉价茶叶沫子和灶灰的沉闷气息。几张瘸腿八仙桌旁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裹破棉袄缩脖子喝茶的汉子,浑浊眼睛茫然盯着桌上缺口的粗瓷茶碗。靠窗桌子旁坐着一个穿半新蓝色呢子外套、围红格子围巾的年轻女子。她中等身材,梳两条齐肩麻花辫,脸盘圆润皮肤带着城里人特有的白皙,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公事公办的疏离。她是县城小学的老师,姓周。
王四喜手死死揪着破棉袄衣角,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肉里渗出血丝。他枯树皮似的脸上没什么血色,深陷眼窝低垂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巴开了口的破棉鞋尖不敢抬头,喉咙里“嗬嗬”作响像破风箱漏了窟窿。一股混杂巨大紧张和深不见底惶恐的冰冷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缓慢艰难挪到桌子旁,枯槁身体筛糠似的抖,喉咙挤出一声破碎带着浓重鼻音和颤抖的嘶哑:
“周老师。”
周老师圆润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极其细微向上牵动一下扯出礼节性带着一丝距离感的微笑。她手缓慢抬起指了指对面长条凳,声音不高带着城里人特有的字正腔圆腔调:
“坐吧。”
王四喜枯槁身体猛地一僵像根冻僵枯木桩子。他缓慢僵硬挪到长条凳边,枯槁手死死抠住冰冷板凳边缘,艰难沉重坐了下去,动作带着深不见底的笨拙和近乎悲壮的局促。他枯槁头颅深深埋下几乎要埋进裤裆里,布满血丝眼睛死死盯着桌面上油腻划痕,喉咙里“嗬嗬”作响。
茶馆跑堂拎着黑黢黢冒着热气铁皮壶走过来,动作麻利在两个缺口粗瓷碗里倒上浑浊茶水,茶水散发浓重苦涩味。
周老师枯槁手缓慢端起粗瓷碗,优雅小心抿了一小口随即缓慢放下。她圆润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带着审视的眼睛缓慢扫过王四喜佝偻着背写满紧张局促的身影。她枯槁嘴唇缓慢翕动一下,声音不高带着公事公办的平静:
“听张婶儿说,你家是红星公社小兴屯的。”
“嗯。”王四喜枯槁头颅艰难轻微点了一下,喉咙挤出一个破碎带着浓重鼻音的单音节。
“家里几口人。”
“五口。”声音嘶哑破碎。
“队里工分还行。”
“还行。”喉咙里“嗬嗬”作响。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茶馆里劣质烟叶燃烧的“滋滋”声和汉子们低低咳嗽声在沉闷空气里低回。王四喜手死死揪着破棉袄衣角,指关节捏得发白青筋在手背上暴凸。他枯槁头颅埋得更低几乎抵到油腻桌面上。
周老师圆润脸上没什么表情,眉头极其细微蹙了一下。她枯槁手缓慢摩挲粗瓷碗冰凉边缘,声音依旧不高带着城里人谈论生活琐事的平静:
“今年布票供应好像比去年紧了些。”
“嗯。”王四喜枯槁头颅艰难轻微点了一下。
“我们学校福利还行,年底发了半斤白糖两斤挂面。”
“嗯。”喉咙里“嗬嗬”作响。
“听说县里新开了个针织厂招工,要求初中文化。”
“嗯。”声音嘶哑破碎。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王四喜枯槁身体筛糠似的抖得更厉害。他枯槁手无意识摩挲破棉袄膝盖上那块磨得发亮的补丁,深陷眼窝里写满巨大紧张和深不见底的茫然。他枯槁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嗬嗬”作响像卡了根滚烫鱼骨头。一股混杂巨大憋闷和深不见底冲动的冰冷岩浆瞬间冲垮他所有克制。他枯槁头颅艰难沉重抬起。
布满血丝眼睛缓慢艰难抬起,缓慢艰难地对上周老师那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困惑的眼睛。
他枯槁嘴唇剧烈哆嗦着喉咙里“嗬嗬嗬”响像破风箱漏了窟窿。好半晌他才艰难犹豫小声地,带着深不见底迟疑和近乎本能的期冀,喉咙挤出几个破碎带着浓重鼻音和一丝羞涩的字:
“你看《红岩》吗。”
这话像一颗裹着冰碴子的石子猛地投进死寂空气里,瞬间激起无声涟漪。
周老师圆润脸上那点平静瞬间凝固,那双带着审视的眼睛猛地一缩写满难以置信的错愕和深不见底的茫然。她枯槁嘴唇细微张开,缓慢困惑地重复:
“什么岩。”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子猛地捅进王四喜心窝里,捅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捅得他眼前阵阵发黑,捅得他枯槁身体猛地一哆嗦像寒风中残烛。
他枯槁头颅缓慢沉重地深深埋了下去,死死抵在油腻桌面上。布满血丝眼睛死死闭上,滚烫泪水像决堤洪水汹涌而出砸在油腻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湿印。喉咙里发出压抑像受伤野兽般带着浓重哭腔的呜咽声,那呜咽声里混杂着巨大的屈辱、深不见底的失落和近乎崩溃的绝望。
周老师圆润脸上那点错愕瞬间褪去,随即被深不见底的尴尬和不易察觉的鄙夷取代。她枯槁手缓慢端起粗瓷碗,优雅小心又抿了一小口浑浊茶水随即缓慢放下。她枯槁嘴唇缓慢翕动一下,声音不高带着公事公办的平静和一丝深藏的疏离:
“时间不早了,我下午还有课,先走了。”
话音未落,她枯槁身体迅速站起,动作带着深不见底的利落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她枯槁手迅速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红格子围巾迅速围在脖子上,动作带着深不见底的急切和近乎本能的逃离。
随即,她枯槁身体迅速头也不回地朝着茶馆门口快步走去,动作带着深不见底的匆忙和深藏的狼狈,眨眼就消失在门外刀子似的寒风和飞扬尘土里,只留下一股淡淡混合廉价雪花膏和肥皂味的清冷气息在沉闷空气里飘散发酵。
王四喜枯槁头颅依旧死死抵在油腻桌面上,布满血丝眼睛依旧死死闭着,滚烫泪水依旧汹涌而出砸在油腻桌面上洇开一大片深色湿印。喉咙里依旧发出压抑像受伤野兽般带着浓重哭腔的呜咽声,那呜咽声在死寂茶馆里低低沉沉回荡。
茶馆里,劣质烟叶燃烧的“滋滋”声和汉子们低低的咳嗽声依旧在沉闷空气里低回。王四喜枯槁身体筛糠似的抖像寒风中残烛,在油腻桌面上无声哭泣。那本磨得卷了边封面都掉了的《红岩》,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破棉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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