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刚过,宫中依旧笼罩在一片肃杀寒意之中。
养心殿内,地龙烧得暖和,驱散了窗外的严寒。
萧御坐在紫檀木嵌螺钿的御案之后,面前摊开着一份奏折,眉宇紧锁。
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首领太监高德胜轻手轻脚地上前,为他换上一杯新沏的雨前龙井,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可是为南疆水患的奏报烦忧?
萧御揉了揉眉心,将奏折丢在一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字迹潦草,语焉不详,看了半晌,也不知其所云!朝中诸臣,奏疏若能写得清晰工整些,也能省朕许多眼力。
他自幼受严格教育,于书法一道颇有造诣,最见不得字迹丑陋、文理不通的奏章。
高德胜眼珠一转,躬身笑道:陛下说的是。不过,老奴前些日子倒是听说,司籍司新来了一批罪奴,其中似有擅书之人。陛下若觉烦闷,不如召来一试?若真有才学,留在御前伺候笔墨,也是她的造化。
这提议带着几分谄媚,也带着几分试探。宫中擅长书法的女官不是没有,但多是各方势力安排,不如用一个无根无基的罪奴来得。
萧御闻言,抬眼看了看高德胜,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月前在复道上看到的那片雪地字迹。
他本就对此事存有一分好奇,此刻便顺水推舟道:哦?既有此事,便去司籍司问问,将那擅书者带来。
老奴遵旨。高德胜心中一喜,连忙退下安排。
消息传到司籍司,管事太监和林嬷嬷都吃了一惊。
他们自然知道虞颜可能擅书,但没想到竟会直达天听。
林嬷嬷心中隐有担忧,却也不敢怠慢,只得将虞颜叫来。
虞颜听到传唤,心中亦是惊疑不定。
她不知是福是祸,只能默默跟随前来引路的太监,再次行走在那幽深的宫道上。
这一次,目的地是帝国权力的中心——养心殿。
踏入那温暖如春、弥漫着龙涎香气的殿堂,虞颜甚至不敢抬头,便依着规矩,跪伏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她身上依旧是那套灰色的罪奴服饰,腕上的镣铐虽已取下,但痕迹犹在。
与这殿宇的辉煌奢华相比,她卑微得如同蝼蚁。
抬起头来。一个清越而带着威严的少年声音从上方传来。
虞颜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目光垂视着地面,不敢直视天颜。
但眼角的余光,仍能瞥见那端坐在御案之后,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年轻身影。
萧御看着下方跪着的少女。
身形单薄,面容苍白,但五官清丽,尤其是一双眸子,虽然低垂,却黑白分明,带着一种与这宫廷格格不入的清澈与沉寂。
与他想象中有些不同,却又奇异地与那雪地上的字迹气质相合。
听说你擅书?
萧御问道,语气平淡。
奴婢......略识几个字,不敢称擅。虞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依旧清晰。
不必过谦。萧御指了指旁边早已备好的书案,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写几个字给朕看看。
虞颜站起身,走到书案前。
那方上好的端砚已研好了浓淡适中的墨,宣纸是御用的澄心堂纸,光洁如玉。
她看着那支精致的紫毫笔,却没有立刻去拿。
她缓缓抬起自己那双布满冻疮和新旧伤痕的手,虽然已经仔细清洗过,但依旧显得红肿粗糙。她迟疑了一下,低声道:陛下,奴婢手脏,恐污了御笔。
萧御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微微一凝。
那双本该执笔抚琴的纤手,如今却是这般模样。
他摆了摆手,对旁边侍立的小太监道:给她换一支笔。
虞颜心中微暖,轻声道谢。
她选了一支较为普通的狼毫笔,在手中掂了掂,屏除心中所有杂念,回想父亲平日的教诲,回想虞家书道的风骨。
她略一沉吟,并未选择常见的诗词,而是提笔蘸墨,悬腕运笔,在洁白的宣纸上,一字一句,默写起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
她的字,不再是雪地上那般随意,而是倾注了全部心神。
笔走龙蛇,结构严谨,笔力遒劲,一派颜筋柳骨,端庄雄伟中又不失灵秀之气。
更难得的是,书写这等治国安邦的雄文,自有一股浩然正气蕴含其中,透过笔墨,扑面而来。
萧御不知不觉已从御案后站起身,踱步到书案前,凝神细看。
他越看,眼中惊异之色越浓。
这字,这内容......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或普通罪奴所能及。
这分明是深受正统儒学熏陶、有着极深家学渊源的笔墨!
当虞颜写下最后一句总此十思,宏兹九德时,轻轻搁笔,再次垂首退到一旁。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鎏金熏笼中银炭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萧御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篇墨迹未干的《十思疏》上,又缓缓移到虞颜低垂的脸上。
他心中波澜起伏。此女之才,远超出他的预料。那雪地上的字,果然是她所书。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叫虞颜?虞谦之是你父亲?
虞颜心中一紧,指甲掐入掌心,低声道:
萧御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他看向高德胜,吩咐道:传朕旨意,司籍司罪奴虞颜,擅书识礼,即日起,擢升为御前侍墨宫女,留在养心殿伺候。
这决定出乎所有人意料。高德胜愣了一下,连忙躬身:奴才遵旨!
虞颜也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从最低等的罪奴,一跃成为御前宫女?
这转变太快,太突然,让她一时无法反应。
怎么?不愿意?萧御看着她惊愕的神情,语气微沉。
虞颜立刻跪伏在地:奴婢叩谢陛下天恩!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和茫然。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命运将再次改变。
前方是莫测的君恩,还是更深的陷阱?她无从得知。
她只能紧紧抓住这突如其来的一线生机,在这九重宫阙之中,继续挣扎下去。
待虞颜退下后,高德胜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这虞颜毕竟是罪臣之女,留在御前,是否......
萧御重新坐回御案后,目光深邃:正因她是罪臣之女,才更好掌控。何况......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她的字里,有股难得的清气。
高德胜不敢再多言,心中却暗自称奇。陛下对这虞颜,似乎格外不同。
而此刻,虞颜正跟着引路的宫女,走向养心殿侧殿的一间小耳房。
这是分配给她的居所,虽然狭小,却干净整洁,有床榻、桌椅,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梳妆台,比起司籍司那潮湿拥挤的下房,已是仙境。
领路的宫女语气带着几分羡慕:姑娘真是好福气,能得陛下青眼。这养心殿的差事,不知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虞颜只是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福气?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将时刻活在帝王的目光之下,一言一行都需格外谨慎。
她轻轻抚摸着怀中那方徽墨,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
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必须活下去。为了虞家,为了父亲,也为了......心中那一点点不甘熄灭的微光。
夜幕降临,养心殿的灯火次第亮起。
虞颜站在属于自己的小房间里,望着窗外巍峨的宫墙。这里比司籍司温暖,却也更让人感到无形的压力。
她取出那方徽墨,在灯下细细端详。
墨锭上的云纹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仿佛父亲慈祥的目光仍在注视着她。
父亲,她轻声低语,颜儿会活下去,一定会。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将清辉洒向这座深宫。
月光下,少女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不屈的坚韧。
御前试笔,改变了她的命运。
但这条通往权力中心的路,究竟是救赎,还是更大的深渊?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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